到底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便是她不再是他養女了,也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在侯府裏可會被人奚落欺負。


    可現下他卻徹底看開了。


    他從小就不是個天資聰穎的人,甚至是有些愚鈍的,憑著一股子濟世救人的熱情,孜孜不倦地看醫書學醫術,這才在二十五歲那年成了大夫。在那之後,他的醫術也說不上多高明,平日裏治得最多的便是頭疼發熱之類的尋常病罷了。


    蘇瑤那孩子當初走得決絕,連頭都不曾回過,覺著有他這樣一個身份低微又能力平庸的養父很是丟人。


    被養女這樣嫌棄,蘇世青不是不傷心的,鬱鬱寡歡了好一陣時日,差點一命嗚呼。


    可如今卻豁然開朗了。


    若非遇著了方神醫,他怕是連這個春天都活不過去。


    既然從閻羅王手裏偷來一條命,與其拿來傷春悲秋,還不如用來好好精進醫術,日後同方神醫一起行遍大周治百病,豈不快哉!


    聽罷蘇世青的話,霍玨輕輕頷首,對何舟道:“你隨蘇伯走一趟。”


    何舟抱拳應是,轉身便跟上蘇世青。


    他們二人離去後,一行人穿過山門,在知客僧的引領下又往裏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終於來到了華嚴寶殿。


    華嚴寶殿是大相國寺三座寶殿之一,裏頭供奉著華嚴三聖,釋迦佛、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


    尋常百姓給讀書人求功名求智慧多半是拜文殊菩薩的。


    楊蕙娘有個秀才夫君,又有個在書院讀書的兒子,從前在桐安城沒少拜文殊菩薩,進了殿,便駕輕就熟道:“阿黎,阿玨還有阿令,你們隨我進去拜拜文殊菩薩。”


    話落,她便看向一同進了寶殿正廳的如娘,道:“如娘,你可要隨我們一同去拜?”


    如娘搖搖頭,指了指另一頭的偏殿,道:“我,我去拜,普賢菩薩。”


    楊蕙娘心中一動。


    普賢菩薩有增益和延壽的性德,去拜普賢菩薩的多是求延年益壽、長命百歲的。


    如娘去拜普賢菩薩,莫不是為了她先前說過的重要之人?


    如此說來,那人說不得還活著?


    這想法也就在心裏頭一閃而過,楊蕙娘很快便拋下思緒,對如娘道:“那你拜完了便到殿外等我們,桃朱、雲朱還有孫,咳,孫大當家都在外頭侯著,你去尋他們便好。”


    如娘頷首,笑了笑。


    分明是她比楊蕙娘年長兩歲,可楊蕙娘卻總拿她當妹妹,再小的事,樁樁件件都要看顧到。


    自從她爹死後,她就再沒遇到過這樣對她好的人了。


    如娘眼眶微濕,轉身進了偏殿,在功德冊上簽上名諱,又往功德箱裏添了香油錢,這才取香叩拜。


    頭抵地,雙掌朝天,虔誠地懇求菩薩保佑所念之人平安百歲,一個名兒一個名兒地說著,生怕菩薩聽不清楚,每個字都說得極慢極用力。


    偏殿內堂的小沙彌正敲著木魚打瞌睡,聽見外堂女香客那道溫柔的略帶結巴的聲嗓,不由得睜了睜眼。


    一連串名兒入了耳,蕙娘、阿黎、阿令,都是小沙彌不曾聽過的名兒,直到最後一個名字脫了口。


    “保英哥哥。”


    小沙彌莫名覺著這保英二字有些熟悉,倒也沒深思,搖晃了兩下腦袋,繼續裝模作樣地在佛祖麵前敲著木魚打瞌睡。


    從華嚴寶殿出來,如娘輕輕撫著手上的紅繩,眼眶微微泛了紅。


    沒一會兒,楊蕙娘也領著薑黎幾人風風火火地出了殿。


    霍玨跟在楊蕙娘身後,手裏拿著個折得方正的符籙,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如娘手上的木珠子。


    求了個根上上簽,又得了個佑考符,薑黎對此次的大相國寺之行實在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她望了眼難得明媚的天色,笑吟吟道:“娘,如娘嬸,我們趁著還未天黑,快去後山賞花吧!”


    說著,她便看向霍玨,眼巴巴地道:“霍玨,你要和我們一同去嗎?”


    往常她用這樣的目光瞧著自己時,霍玨是說不出一個“不”字。


    可這次來大相國寺,他尚且有旁的事未辦,隻好狠心拒絕,溫聲道:“我要去一趟大悲樓,等大悲樓的事辦妥,我再去後山尋你們。”


    薑黎雖然有些失望,但也沒多難受,反正日後還能再來大相國寺賞花的,她與霍玨,從來就不缺這一朝一夕。


    她抿唇一笑,道:“那你快去,大悲樓離這遠著呢,你不必急著回來尋我們。”


    說罷,便開開心心地挽著楊蕙娘與如娘的手,往後山去。桃朱、雲朱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們,再往後,便是走得慢悠悠的薑令與孫平。


    幾名正在華嚴寶殿外等著主母的嬤嬤,見他們一行人頭也不回地往後山走,忙搖了搖頭,道:“這是哪來的無知村民?那後山豈是他們這樣的人能去的?也不怕衝撞了貴人!”


    她們都是盛京裏某些高門當家主母的心腹嬤嬤,自是曉得後山那片地兒,今日是不能去的,隻因那裏來了位宮裏頗有權勢的大人物。


    至於這大人物是誰,那就不是她們能知道的了。


    薑黎幾人自然是不知曉後山那裏有位大人物呢。


    如娘愛花,也愛種花。山茶難養且名貴,是花中珍品。聽說大相國寺後山有一大片山茶花林時,心裏難得的起了些渴盼,就盼著在花期結束前過來賞花的。


    華嚴寶殿離後山不遠,才走了不到兩刻鍾,便到了傳說中的那片山茶花林。


    眼下是二月底,正值花期。微風拂過,大片大片姹紫嫣紅的山茶在枝頭上搖曳,很是賞心悅目。


    真真是當得起一句“獨能深月占春風”。


    如此美景,莫說是如娘這愛花之人了,便是薑黎與楊蕙娘也是喜歡得緊的。


    -


    山茶花林裏傳來的歡聲笑語藏在風裏影影倬倬,高進寶耳力好,聽得清那是幾個女子的說笑聲。


    他擰起眉峰,盛京裏但凡有點底子的家族都知曉,每年的二月二十七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督公趙保英的亡母祭日。


    正常人家都不會挑在這日來後山這裏擾著督公。


    今日是怎麽回事?


    思及督公的耳力比他這習武之人還要好,高進寶踟躕片刻後,終是敲了敲門,道:“督公,可要我去將人趕走?”


    高進寶的命是趙保英救下的,他對趙保英的敬重比對成泰帝都要深。


    他跟在趙保英身邊差不多十年了,自然曉得這一日對他來說有多重要。這下被人擾了清淨,別說督公了,就是他都要心生不悅的。


    趙保英端坐在佛堂旁邊的靜室裏,眉眼低垂,慢慢地敲著一邊的小幾,並不作聲。


    門外的高進寶伺候了趙保英這麽久,自是明白督公是同意了。


    眼見著那幾名女子似乎正往照性小築來,忙應一聲:“屬下這就去!”


    才剛提腳走了兩步,靜室裏忽然傳來“刺啦”一聲椅子摩擦著地麵的聲響,似是起得太急導致的。


    高進寶腳步一頓,正要開口相詢,便聽得裏頭一聲沉沉的“慢”!


    靜室裏,趙保英走向麵向後山的那扇楹窗前,輕輕一拉,便開了半扇窗牖,刺目的光連同帶著花香的風湧入。


    他眯著眼,望向正在花林裏說笑的幾個女子。


    方才他聽到了有人喊了聲:“如娘,快過來!”


    那聲音風風火火,非是他所識之人。可那人嘴裏的“如娘”,卻是他極熟悉的一個名兒。


    這世上重名之人何其多,那女子口中的“如娘”十有八九不是他認識的那人。


    可他依舊忍不住要推開窗戶看看。


    靜室就在三樓,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山茶花,以及藏身於山茶花林裏的幾名女子。


    其中一人,身著青色襖裙,頭上館著個婦人髻,背對著他。


    那婦人抬起手撥了撥枝頭上一朵白色的山茶,青色袖擺微滑,露出了裏頭的一截細弱手腕,以及一條褪色的紅繩,紅繩中間掛著顆粗糙的不起眼的木珠子。


    趙保英僵在原地,怔怔望著那顆木珠,心髒狠狠一縮,竟是有些生疼。


    恍惚中,又見著了那場淅瀝冰冷的春雨。


    墓地裏,一團稚氣的少女,與他一同將潮濕的黃土一抔一抔撒在他娘的屍體上。


    少女張著被雨水打濕的眼,認真同他道:“保,保英哥哥,別,別哭。”


    那時,她對他說“別哭”。


    於是,往後與她分離的二十九年裏,他成了個愛笑的人。


    第63章


    趙保英是承平六年進宮的, 甫進宮時,有人問他來自何處。


    他說來自幽州定風縣,那些人聽過後均搖搖頭, 道:“不曾耳聞。”


    趙保英並不意外,定風縣那麽個芝麻大的地方, 雖同樣是邊關小縣, 卻與有定國公鎮守的肅州以及有霍家軍鎮守的青州是不一樣的。


    混亂、窮苦、貧瘠。


    當官的隻想謀個政績, 好離開那破地方。百姓則學蠻夷一樣搶掠, 美曰其名, 與其把錢財留給外族人搶,還不如留給自己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孩兒從小耳濡目染, 也就跟著長歪。


    出生在那兒的人著實說不上幸運, 譬如他, 譬如如娘。


    如娘的母親生她時難產, 撐著一口氣將如娘生下來後,自個兒卻沒能活下來。


    如娘在娘胎裏憋了氣,出生時跟隻小乳貓一樣孱弱, 說話也晚,三歲才開始蹦出第一個字, 且始終結結巴巴, 說不利索。


    周遭的小孩都喜歡欺負她, 拿石子扔她,罵她是結巴,說她娘是被她克死的。


    她爹在私塾裏做啟蒙先生, 小孩子都愛喊他“林先生”。林先生失去愛妻, 父母又不在身側, 整個人一蹶不振,有時候連如娘餓哭了也不曉得喂口米湯。


    趙保英家與如娘家住得近,他娘與如娘的娘關係亦是好。


    如娘剛出生沒幾日,他娘見這小女嬰一出生就沒了娘,整日裏餓得嗷嗷哭的,心生不忍,便索性接到身邊,用米湯油和馬奶喂了幾個月。


    這才將她從一隻孱弱的小貓兒養成一個白胖的小娃娃。


    趙保英那會還不滿三歲,她娘喂如娘喝米湯油時,他就在一邊摸她頭上那幾綹又黃又軟的胎發。


    許是因著出生時在趙保英家住過幾月的緣故,如娘同他娘很親,同他也親。


    小時候最愛的就是跟在他後頭,他去哪兒,她也跟著去哪。她那時腿短,總跟不上他的步子,便一口一個“保,保英哥哥,等,等等我”地喊。


    初時趙保英還覺著煩,曉得她不愛旁人叫她“小結巴”,還故意這樣喊她。如娘也不生氣,就沉默著看他,烏溜溜的眼珠子跟水洗的葡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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