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姑娘連同她的血脈至親說句再見的機會都無,若非他及時趕至青州,差點連命都要弄丟。這七年來,衛媗心裏有多煎熬多痛苦,他還能不知?


    憑什麽淩叡還能有熱食有暖衣?


    唐勁被他這一望,直望出個後背生涼,忙不迭道:“大人所言甚是!”


    說著便肅起臉,大步追了出去,親自押著淩叡上牢車。


    眼下天色尚早,可大門外早就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百姓。


    淩叡才剛上牢車,便有人抓起兩個生雞蛋往他身上砸,“哢吱”一聲,那腥臭的蛋液從他額角流下。


    淩叡從小到大,饒是再落魄,也不曾這般狼狽過。他這人最恨被人輕慢,可此時此刻,他默不作聲地忍受這屈辱,麵色甚至能稱得上是平靜。


    隻是這平靜就像暴風雨前的平靜一般,就等著某個崩潰的瞬間,將這份平靜徹底摧毀。


    百姓們見他咬緊牙關不說話,又罵了一句:“奸臣佞賊!”


    很快淩叡身上不隻有臭雞蛋,連爛菜葉爛瓜果都沾滿了一身,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一旁的薛無問冷眼旁觀,他不發話,這牢車自然也不能動。


    這位方才還信誓旦旦說著“職責在身,不敢耽誤”的指揮使大人,眼下似乎一點兒也不趕時間了。


    就那般噙著笑,靜靜看了好半晌,方才大發慈悲道:“押走吧。”


    車輪軲轆,薛無問望著牢車漸漸駛走。


    這才信步走向不遠處的一輛馬車,推開車門上了車,字正腔圓道:“今日這戲可還好看?”


    衛媗緩緩抬起眼,清澈的瞳眸靜靜望著他,眼眶微微泛紅。


    這姑娘鮮少哭,眼眶泛點紅便就是極大的難過了。


    薛無問原先還提著的唇角漸漸壓平,好聲好氣道:“不是衛媗,我特地帶你出來看好戲,你怎麽還給我紅眼眶了?”


    衛媗別開臉。


    薛無問握住她下頜,將她白生生的臉轉了回來,與她對視了須臾,柔聲道:“天冷,一會你便回去無雙院,莫在外頭逗留。我帶上暗一一同去大理寺,今夜大抵不能回無雙院陪你。過幾日等案子審完了,我讓暗一親自給你說說淩叡是如何受刑,又是如何被定罪的。行麽?”


    暗一受過無數戲折子錘煉過,三分慘都能被他說成七分,拿來給衛媗說說淩叡的慘狀,逗她開懷,最適合不過。


    衛媗輕“嗯”一聲,道:“你忙去吧,我無事,我心裏是痛快的。”


    衛家霍家含冤七年,罪魁禍首過得越慘,她自是越痛快。


    隻是一看到淩叡,難免會想起從前,心緒到底難平。


    薛無問細細瞧她的眉眼,見她目光恢複如常,方才鬆了口氣。


    “那小子今日也會去,青州的證據是他帶回來的,魯禦史定然會帶他一同去大理寺。”薛無問拿指腹蹭了蹭衛媗的唇,笑道:“有他在,淩叡在獄中怕是一刻鍾都難熬。”


    衛媗聽他說起霍玨,唇角總算是彎起,道:“阿玨等這一日,也等了許久了。”


    -


    淩叡到底是一國之首輔,宗遮給他安排的獄房環境並不差。


    知曉他被人扔了一身的臭雞蛋爛葉子,還十分貼心地派人送來厚實幹淨的衣裳,給他換下。


    淩叡沉著一張臉,此時此刻,他不可自亂陣腳。


    他手上有周元庚的把柄,還有王鸞助他,總歸是有活路。


    再等幾日,隻要周元庚一死,大皇子登基,他就能出去了。


    等他出去後,那些欺辱過他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朱毓成、宗遮、魯伸、薛無問,還有那些背叛他的人,他全都不會放過……


    雙手漸握成拳,淩叡抬起晦暗不明的眼,想起許多年前他在瀛洲,住在昏暗潮濕的客房裏,日日都要彎下脊梁骨,過那吃著嗟來之食的日子。


    那樣難的日子他都熬過來了,眼下這一時的困境又有何難的?


    淩叡沉沉呼出一口濁氣,眼裏漸漸又亮起了光。


    霍玨進來牢房時,見到的便是他這幅鬥誌昂揚的模樣。


    “叮鈴”一陣鑰匙磕碰的輕響,牢房的門緩緩打開。


    霍玨緩步入內,垂眸望著坐在角落裏的淩叡。


    興許是宗遮提前打了招呼,獄卒將開鎖的鑰匙遞與他之後便出去外頭,現下這牢房裏就他與淩叡二人。


    淩叡知曉今日定然會有來客,可他萬沒想到會是眼前這位年輕的狀元郎。


    這人淩叡自是記得的,當初在恩榮宴上,他醉眼惺忪地棄翰林而入都察,著實讓淩叡好生瞧不起。都察院那裏的人是怎樣一副嘴臉,他最是了解。


    都是一群為了所謂的理想抱負連命都不要的蠢貨。


    那時淩叡隻當他又是個拎不清的自以為忠肝義膽的少年郎,跟從前的趙昀一般。


    再之後便是三個月前,此人領命去了青州,帶回了梵兒與秦尤。


    淩叡非愚蠢之人,相反,他十分聰明。


    從淩若梵與秦尤被押回盛京開始,他便知曉了,青州、肅州之事,他從一開始就著了旁人的道。


    這裏頭的旁人是誰,想想也知道,左右不外乎那幾人。


    是以,在淩叡眼裏,霍玨不過就是個給魯伸那驢腦袋跑腿的人。


    眼下見這年輕人忽然出現,他不由得皺起眉頭,道:“霍大人來此,所謂何事?”


    便是要審他,也輪不到這個品級低下的毛頭小子。


    他設想的會來此審問他的人不是朱毓成就是宗遮、魯伸,怎會是眼前這人?


    霍玨的確不是來審他的。


    “寅時六刻,從首輔府出來的四名暗衛,匆匆去了城外的淨月庵。錦衣衛的人緊隨其後,在淨月庵的佛堂裏竟然發現了兩封密函,想來這密函便是淩大人的後手罷。”


    霍玨深沉如海的眸子盯著淩叡,從懷裏取出兩封密函,繼續道:“密函裏是七年前北狄太子與南邵皇帝寫與淩大人之信。”


    淩叡在霍玨取出信之時,瞳孔狠狠一縮。


    從信函外頭的字跡看,的確是當年北狄太子與南邵皇帝寫給他與周元庚的信。


    靜默片刻後,淩叡倏然一笑,道:“這信怎會是寫與我的?你若是看過這密函,難道不知曉這信究竟是寫與誰的?怎麽?你們當真敢讓這密函公諸於世?年輕人啊,眼下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你可知將這密函公諸於世會帶來什麽後果?”


    “有何不敢?”霍玨提了提唇,道:“按照信中所說,大人是要借他們之力,一舉消滅先太子府,再將康王推上皇位,讓康王做個傀儡皇帝。待得時機成熟,再自己稱帝,淩首輔當真是所謀甚大。”


    淩叡臉色驟然一變:“你血口噴人!那信中內容根本不是如此!”


    “是與不是,淩大人心中有數,玨不必欺騙大人。”


    淩叡緊緊盯著霍玨,見他神色不似作偽,心口忽然一涼。


    能去淨月庵小佛堂的人,除了他,便隻有王鸞。


    難不成是王鸞將信換了?


    霍玨打量了淩叡一眼,見他目光閃爍不安,唇角的笑意漸深。


    “聽聞左參議年不及十六便中了探花郎,才華橫溢不說還誌在家國大業,中探花後便自請去守護青州。人人都道,左參議有乃父之風。在玨看來,你們父子二人,倒的確是像。”


    郎君話音剛落,忽然“啪”一聲,一把折扇丟在了淩叡身側。


    那折扇是淩若梵去哪兒都帶著的那把扇子,上頭的“家國天下”四字還是淩叡親自題的,意在時刻告誡淩若梵,不可耽於玩樂。


    淩叡撿起那把折扇,仿佛又出現了淩若梵手執折扇恭敬喚他“父親”的模樣。


    那強行被他壓下的喪子之痛,似螞蟻一般,一點一點啃噬起他的心頭肉來。


    淩叡緩緩撐開那把折扇,又緩緩抬起眼,問:“霍大人此舉何意?”


    霍玨道:“刻鵠不成而類騖,畫虎不成反類犬。淩大人如此,左參議亦是如此。活到頭來,不過一場笑話。”


    “你們父子二人,如今不僅是盛京老百姓嘴裏的笑話,亦是史官欲要寫入史書的笑話。淩大人想要淩家千秋萬代,萬古長青,可你嘔心瀝血謀劃一切,也不過是將你自個人活成了淩家最大的屈辱。大人若是僥幸有子孫,他們定然要以你為恥。”


    年輕的郎君身姿若鬆,清雋的麵龐背著光,分明瞧不清神色,語氣亦是平和,可偏偏就是能叫人聽出他話裏的睥睨與不屑。


    是那種身居高位者對凡塵螻蟻的不屑。


    霍玨與淩叡打了兩輩子的交道,自是知曉怎樣的話最能捅入他心窩裏,令他鮮血淋漓、痛不可忍。


    果然此話一出,便見淩叡雙目瞪圓,強撐了許久的平靜在這一重又一重的打擊下終於分崩離析。


    他豁然站起身,因著動作太大,身上的鐐銬被拉扯得“哐當”作響。


    “豎子爾敢!”


    霍玨平靜笑道:“左參議乃我所殺,就在從前衛家的祖宅裏。淩大人放心,左參議死得並不痛苦,不過是一劍穿心,撐不過片刻便斷了氣。玨知曉淩大人愛子情深,已為大人做好了安排。”


    話落,他再不看淩叡一眼,轉身出了牢房,吩咐外頭的人將淩若梵腐爛發臭的屍體送入淩叡的牢房裏。


    讓他在死之前,日日夜夜對著自己兒子的屍體,不得安寧。


    -


    翌日一早,三法司正式在大理寺提審大周首輔淩叡。


    除了淩叡,兵部尚書胡提、刑部尚書齊昌林還有鎮國將軍秦尤一並被關在大牢裏,等待提審。


    霍玨立於門簾之外,聽著裏頭傳來一道又一道的詰問聲,與淩叡拒不認罪的嘶吼聲。


    眸光微微一晃,想起了上一世,淩叡亦是如此,抵死不認罪。


    彼時他要弄死淩叡,不過是一杯毒酒之事。


    可他到底舍不得讓淩叡死得如此輕易。


    他知曉淩叡最愛惜名聲,不讓他嚐盡身敗名裂之苦又怎能讓他死去?


    齊昌林上呈了兩本賬冊,餘秀娘亦上交了兩封密函。他聯合朱毓成,又借助宗遮之手,在大理寺提審了淩叡。


    可惜案子審到一半,淩叡便自盡身亡,死時留下血書一封,稱他淩叡不曾做過任何不忠不義之事,願以死證清白。


    不得不說,當一個人寧肯自盡都不肯認罪之時,世人多半會認為此人是被冤枉的。


    於是淩叡叛國、構陷忠良一案就這般審到一半便不了了之。


    而權宦霍玨草菅人命、逼害忠良的罪名又多了一樁。


    那時成泰帝早就成了廢人,大皇子被立為太子,代父監國,而王貴妃成了大皇子身後的操控者,從前淩叡的追隨者都成了她手上的勢力。


    淩叡此人惜命,根本不可能會走上自絕之路,尤其是在自個人兒子坐上了金鑾殿的龍椅之時。


    之所以會死,也隻不過是王鸞不想讓他繼續活。來一出自盡的戲碼,不僅能要了淩叡的命,還能往霍玨身上潑一道髒水,可謂是一石二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首輔大人的小青梅(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八月於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八月於夏並收藏首輔大人的小青梅(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