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他喝茶的這間隙,薑黎不知為何又想起小月說的話。


    等霍玨一喝完,便忍不住同他道:“那旁的人……我是說秀娘子從前的那位夫君齊昌林,當真要在明年秋後問斬?”


    第115章


    燭花“劈啪”一聲響, 燈火微微搖晃。


    霍玨放下手上的湯盅,把薑黎拉入懷裏,長指輕輕順了下她落在肩上的發, 垂眸問道:“可是秀娘子同你說了什麽?”


    薑黎道:“不是,秀娘子自那日提了一嘴明年秋天回中州後,便閉口不提她自個兒的事,隻不過是我和娘想知道罷了。”


    小姑娘說到這,便將下巴抵上霍玨的肩, 柔下聲音道:“他害了那麽多人, 真要死罪難免, 那也怪不了旁人。”


    霍玨蹭了蹭她耳廓, 眉眼溫和道:“隻不過?”


    薑黎靜了須臾, 方才開口道:“秀娘子與那個齊大人有個小郎君,叫齊宏,已經八歲了。其實那齊大人雖說沒有將功贖罪,但到底是彌補了一些過錯, 也算是知錯能改。”


    薑黎是在七歲那年失去父親的,也不知為何, 知曉餘秀娘的兒子要同她一樣, 年歲小小便要失去父親,心裏總是有些可惜。


    秀娘子那樣好的人,她養出來的小郎君定然也不差。


    小娘子說完那話便又沉默下來。


    霍玨拍了拍她的背,道:“齊大人不會死, 隻是他到底犯下了大錯,活罪難逃。”


    齊昌林在此次淩叡的案子裏實則是立了大功的, 功過相抵之後, 與胡提、秦尤兩人相比, 他的罪行應當是最輕,罪不至死。


    可成泰帝不可能讓他們活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朱毓成與宗遮一番周旋,也不過是將行刑之日推遲到來年。


    但隻要拖到來年秋天,生機便來了。


    一個大赦,足以將齊昌林的死罪減成活罪。


    誠然,似通敵、謀逆這樣的大罪,從來不在可行大赦的罪名裏。但朱毓成不會讓齊昌林死,再有他從中襄助,借著大赦的機會留下齊昌林的命不難。


    薑黎不懂朝堂的這些彎彎繞繞,但霍玨說的話,她從來都是信的。


    霍玨說齊昌林不會死,那他就不會死。


    “他犯過那樣的錯,能留下命便已不錯。”薑黎頓了頓,道:“他活著,秀娘子與齊宏大抵會高興。”


    霍玨“嗯”一聲。


    上輩子餘秀娘並未去大理寺獄給齊昌林收殮屍體,去的是齊安。而這輩子齊昌林主動認了罪,餘秀娘也選擇了在盛京留下,等著在他死後帶他離開。


    霍玨前兩日去大理寺獄,獄裏那幾位曾經手握大權的權臣,齊昌林最是淡定從容,仿佛從一開始就猜到了等著自己的是什麽。


    他想得明白,從他去大理寺自陳其罪之時,便知曉自己不可能有活路。他脫下烏紗帽,遞上那投名狀,不過是想著用他的命,換日後朱毓成對齊宏的照拂。


    霍玨去之時,齊昌林甚至還笑著同他道:“阿秀出現在‘狀元樓’時,我曾派人查過你。你分明同我一樣是個寒門學子,亦同我一樣娶了個能幹的商戶女。那時我還想,你年歲雖小,卻比我做得好。可如今細細回想,宗家身後有你,薛無問身後有你,朱毓成身後有你,都察院兩位禦史身後亦是有你。”


    這樣一番話齊昌林說出口時,都要覺著不可思議。


    他一直覺著盛京的局勢藏著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波助瀾,卻壓根兒猜不到是誰。


    直到霍玨從青州回來,他才恍然大悟,似是腦中有一根線將混亂的思緒串聯在一起,終於撥開了雲霧。


    可這也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不過是個甫入官場一年的年輕人,怎可能會有那樣深的心思,那樣高明的手段?


    年未及弱冠便有此謀略,誰信?


    齊昌林端坐在簡陋的草席裏,溫和一笑,問道:“霍大人,你究竟是誰?你背後的人又是誰?”


    霍玨卻不答,隻道:“日後齊尚書自會知曉。”


    齊昌林楞了片刻,旋即搖頭一笑:“我可沒多少個日後了。大人方才那話,莫不是明年秋天前,盛京又要有一番腥風血雨了?”


    霍玨未語,隻默默望了齊昌林一眼便提腳離開了大理寺獄。


    同樣是在獄裏,同樣是死刑。


    這一世的齊昌林比之上一世,不再是心如死灰。明明都是赴死,他卻有一種求仁得仁的自在豁達。


    這一次,他也不再阻止餘秀娘來為他收屍骨。


    這份心安,這份豁達,大抵是因著他知曉在他死後,餘秀娘一定會帶他離開罷。


    霍玨輕抬起薑黎的臉,看柔和的燭火點亮她的眉眼,看她清澈的眸子映著他含笑的臉。


    這一世的齊昌林已有了最好的結果,而這一世的霍玨同樣有了最好的結果。


    -


    夜裏霍府熄燈之時,一道身著夜行衣的黑色身影從角門一閃而過,迅速往公主府去。


    此時的公主府裏,惠陽長公主正握著金嬤嬤的手,道:“上回那密信說淩叡死,趙昀便能活。嬤嬤,你說趙昀真的還活著嗎?”


    金嬤嬤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


    從一開始她就不覺著駙馬還活著,當初駙馬的屍體公主親自看過也親自摸過。可公主滿心期盼的模樣,卻又讓她舍不得說出掃興的話。


    金嬤嬤慈愛地垂下眉眼,笑著道:“不管駙馬活沒活著,殿下都要當做他還活著。這樣啊,人活著才有盼頭。”


    她的話剛墜地,便聽得“咻”地一聲——


    一道箭矢穿過楹窗,“噔”一聲插入牆邊的金絲楠木博古架裏,被箭矢定在箭頭底下的是一封信。


    幾乎是在箭矢射入的瞬間,惠陽長公主便立即下了榻,連鞋履都來不及穿便匆匆拔出箭,撕開那封信。


    跟上一封密信一樣,這封信裏隻有短短一句話:大相國寺,藥穀。


    惠陽長公主握信的手登時一顫,喃了句:“趙昀……”


    她放下信,對金嬤嬤道:“嬤嬤,我要去大相國寺。”


    金嬤嬤趕忙攔住她,道:“公主,再幾日便是先太子、先太子妃還有太孫下葬皇陵的日子了。殿下眼下怎可離開盛京,皇上那頭……”


    惠陽長公主動作一頓,原先急促的呼吸慢慢緩了下來。


    是啊,她費了那麽多口舌,才終於讓皇兄答應要將太子哥哥一家的屍骨葬於皇陵。


    此時,她不能離開盛京的。


    至少,得等到太子哥哥他們安安生生下葬了,她才能走。


    惠陽長公主細心折好手上的信。


    神情一時有些恍惚,這七年,她也曾經去過大相國寺,屢次路過藥穀,卻不曾入內。


    她知曉藥穀的圓青大師是趙昀的叔叔,趙昀自記事起,幾乎每年都會去大相國寺探望圓青大師。圓青大師雖是出家人,可叔侄二人的感情一貫來好。


    趙昀不止一次同她說笑,說叔叔的師傅誇他靈台通透,說若是公主殿下不饒人,他可就要去藥穀尋他叔叔去。


    所以七年前,趙昀隻是假死,隻是去了藥穀尋他的叔叔了?


    惠陽長公主眼眶一熱,“嬤嬤,你說趙昀若是活著,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才不願意回來盛京?”


    比起趙昀真的死去,惠陽長公主寧願趙昀是惱了她,這才不來尋她的。


    金嬤嬤勸道:“殿下,還不知曉這信上的內容究竟……是真是假。”


    惠陽長公主明白金嬤嬤在擔心甚,大抵是怕她希望越大,失望也會越大。


    可她眼下根本不想聽旁人的勸導,她笑了笑,對金嬤嬤道:“嬤嬤,你先出去罷,我想自個兒靜一靜。”


    金嬤嬤離開後,惠陽長公主在榻上靜坐了片刻。


    忽然站起身,來到那博古架的前方,挪開一盞精致的琉璃燈盞,輕輕按下機關。


    便見那博古架微微一震,從中間往左右緩緩挪動,露出藏在裏頭的一麵鼓。


    那鼓經曆過不知多少年的風吹雨曬,赤紅的鼓架褪了豔色,灰白的鼓麵卻潑了一片刺目的暗紅血跡。


    鼓麵似是被巨力撞擊過,撕裂開一條大縫,縫隙裏露出一角明黃色的綢布。


    風聲蕭蕭的落雪夜,內殿燈火通明,闃然無聲。


    長公主望著那麵舊鼓,緩緩閉上了眼,微顫的柔胰覆上那片血跡,輕輕喚了聲:“趙昀啊……”


    -


    大雪落滿京。


    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欽天監算出的黃道吉日,宜將先太子、先太子妃與先太孫的屍骨葬入皇陵。


    整個盛京無人不知,七年前的三府謀逆案原來是冤案。


    那些曾得先太子府照拂過的老百姓身著素縞撐傘立於長安街街頭,目送那鋪著明黃色絹布的棺槨自太廟而出,往皇陵而去。


    先太子周元旬的葬儀隻略低於皇帝的下葬之禮,棺槨運出太廟這日起,成泰帝遵禮製下令敕朝廷眾臣齋戒十日。


    後宮的一眾妃嬪連同唯一的皇子周懷旭也自然要循禮齋戒。


    王貴妃這幾日每一日都讓大皇子到乘鸞殿用膳,免得底下的人出錯,讓他吃了葷腥,日後遭言官詬病。


    淩叡已死,王氏一族大半族人也被罷了官。


    如今的王鸞終於徹底擺脫了淩叡與王家,可她仍舊不敢鬆懈半分。隻要旭兒還未坐上那位置,那便一日都不可放鬆。


    王鸞對周懷旭看得愈來愈緊,他這些日子過得委實有些喘不過氣。


    齋戒的最後一日他從上書房下學,人才剛走到禦花園便遇見了一輛熟悉又陌生的轎攆。


    周懷旭認出了那是惠陽長公主的轎攆,忍不住喚了聲:“小姑姑!”


    惠陽長公主忙讓人停了轎攆,掀開一側的簾子,對周懷旭淡淡一笑:“大皇子。”


    一句“大皇子”的稱呼,生生讓周懷旭覺出一點生分來。


    他抬起一雙幹淨的鳳眸望著惠陽長公主,道:“小姑姑,我可以坐你的轎攆回乘鸞殿嗎?”


    小郎君聲音還帶著點稚氣,可那張小臉卻板得極其嚴肅,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小時候的趙懷旭可不是這樣。


    惠陽長公主心下一歎,道:“上來罷,本宮送大皇子回乘鸞殿。”


    她今日穿了身素白的喪服,麵無點妝,發髻裏也隻簪了朵白花。不知為何,竟讓周懷旭想起了七年的小姑姑。


    那時他尚且不到四歲,可他卻對那一日記得格外清楚。


    那一日小姑姑也是穿了一身白色的喪服去了養心殿,之後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皇宮。


    他印象中的小姑姑始終是溫柔愛笑的,他從不曾見她臉上露出那樣痛苦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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