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踉蹌蹌的,像隨時都會摔倒一般,但他並未放棄。


    臨淵走得很慢很慢,連跌帶撐,全身移動產生的重量,幾乎全都是在雙臂,而並非在雙腿上。


    可即使如此,他仍然勉強走了好幾步。而且足以看得出,他的腿是有力量有知覺的。


    然而,走到中間,臨淵卻忽然停住了。


    他扭過頭去,輕輕地道:“靈瑾,你能不能轉過身去,不要看我?”


    靈瑾一愣:“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臨淵咬牙,蒼白的麵頰滿是屈辱。


    他說:“我就是……不想讓你看見。”


    靈瑾的確不太明白。


    但她想了想,覺得這可能涉及到臨淵本人的自尊,沒有再多說什麽,隻如他所願,沉默地背過身去。


    背後傳來艱難挪動的聲響。


    臨淵的動作很慢,而且動作也的確不太好看。他必須要花費常人幾倍的努力,才能可憐地走上幾小步。


    過了不知多久,靈瑾才聽到身後傳來悶悶的重聲,像是重物好不容易做到了輪椅上。


    “好了。”


    臨淵說。


    他的聲音有些局促。


    “你轉回來吧。”


    靈瑾回過頭。


    臨淵已經和平時一般坐在輪椅上。他神容淡淡,相貌端正,滿袖草藥香。此時,臨淵默默撫平衣擺的褶皺,安然而坐,已沒了先前狼狽的模樣。


    臨淵頓了頓,沉靜道:“抱歉,讓你看到了可笑的樣子。”


    “這沒什麽可笑的,你如果能恢複走路的話,是好事。”


    靈瑾搖搖頭,她的話語既無同情也無取笑或者鄙夷,語氣很認真。


    她想了想,問:“說起來,你的腿,是不是有所好轉了?”


    臨淵回答:“沒有,還和以前一樣。”


    “可是,你以前從來沒有站起來走過。”


    靈瑾微微困惑。


    “這樣的話,怎麽現在忽然可以試著站起來了?”


    臨淵沉寂片刻。


    他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放在自己膝蓋上。


    臨淵說:“我其實不是一定不能走,隻是過去沒有試過。”


    說著,他忽然側過頭,一雙深邃的黑眸盯住靈瑾。


    他說:“過去我總覺得,人無論在何處,都不能忘記自己是誰。但現在……我忽然想試試看,能不能有別的選擇。”


    臨淵說這些話的時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靈瑾。


    靈瑾仿佛被黑夜攝住。


    靈瑾與他對視時,注意到他漆黑的眼底像一麵鏡子似的,倒映著她的臉。這讓靈瑾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臨淵這些話,好像是專門對她說的一樣。


    靈瑾愣了愣,一時失言,不知該如何接話。


    臨淵繼續道:“不過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這麽做,日後會不會懊悔。”


    而這時,臨淵卻靜靜地移開了視線,恢複尋常溫文的樣子。


    他說:“不說這些了。最近藥廬裏來的人少,你來得正好,陪我聊聊天吧。”


    靈瑾回過神,應道:“好。”


    *


    是夜。


    繁星似削,銀月如勾。


    午夜過後,大學堂中,藥廬的木門“咯吱——”一聲被推開,臨淵劃著輪椅,緩緩從藥廬中出來。


    夜色沉寂,放眼看去四下皆是無人之景。


    小徑藥廬附近寂靜無聲,隻餘下夏夜寂寥的蟲鳴,和無盡的夜幕。


    若是換作旁人,身處此時此地,獨行夜中,心裏隻怕多少會有些發怵。然而,臨淵卻淡然平靜,像是對此已再熟悉不過。


    他熟練地鎖上藥廬的門,轉動輪椅的木輪,在黑暗中沿著小路滑動。


    夜色伸手不見五指,可他的雙目卻像能在夜間視物,對夜中小徑輕車熟路,行動自如。


    無人阻擋,他劃得很快。隻是在路上,他忽然不耐地撈起袖子,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胳膊。


    暴露在外的小臂上,他的皮膚已經因為長期脫離水域而起了皮屑,有些地方甚至已經幹得皸裂,就像被暴曬後的肉幹。


    臨淵抿緊嘴唇,加快了移動的速度。


    不久,他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術法修業道室後,那梅樹下的三口井處。


    在大學堂內,若要接觸到河流,最近也要翻過後山,然後才能找到一條水流。


    幸好,井底連通的是活水,於是此處,就成了臨淵所能找到的最便利的水源。


    不過,即使如此,他也隻敢在夜深之後、所有弟子和先生都離開大學堂之時,才偶爾來這裏碰一碰水。


    這一回,距離他上一次過來,已經好幾個月了。


    臨淵在井邊,往井底下望了望,確認水質。


    然後,為了入水,他緩緩解開衣衫,打算脫掉衣服。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有一陣怪異的靈氣波動,如飛禽點水般一掠而過。


    臨淵的神經何等緊繃,他根本不敢在這種時候出岔子。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他迅速用手無聲地掐了個訣,速度快得看不清動作,手幾乎隻剩下剪影。若有人在此,一定會驚異於臨淵施術時的熟練果決,他的動作如此漂亮,即使望梅先生門下術法修業的得意弟子,也難以望其項背。


    最關鍵是,他用的並不是任何一門翼族術法。


    下一刻,隻見井中之水如狂濤掀起,從井底傾湧而出!


    在臨淵的操縱之下,通透溫柔的井水變得如刀片一般鋒利,他們化成一片片利刃,刀葉般向遠處飛出!無數水刃,直直朝某個方向撲去——


    “嗚咻——”


    撲啦啦……


    不遠處,響起一聲古怪的鷹鳴,然後就是翅膀撲騰的響動,似乎有鳥類無力哀鳴,接著骨碌碌滾落在地。


    臨淵目色淡漠,近乎無情。


    他的神情晃動了一瞬,但並未動搖。


    他收起手勢,讓井水複歸原處,然後順著聲響,滑動輪椅過去檢查。


    然而,在發出聲響的位置搜尋半晌,臨淵卻什麽都沒找到,更沒有活人的蹤跡。唯一的異樣,就是他在地上撿到一個被水術劈成兩半的木雕。


    臨淵拾起,將兩塊木頭合在一起,發現這原本是個木頭鷹。而且,在木雕的殘軀之上,還殘留著幾絲仙法消散後的靈氣。


    有術法!


    臨淵心頭一震,但接著,他又皺起了眉頭。


    他剛才那一擊明明有擊落之感,可最後別的都沒有,隻找到這劈成兩半的木雕。那麽顯然,先前的動靜和靈氣,都是這隻木鷹發出來的。


    可是,他剛剛的手感,明明擊中的是有肉身的活體,可為什麽最後落下來的卻是木頭?


    而且,他分明聽到了拍擊翅膀和雄鷹鳴叫的聲音,若是木雕,這又是怎麽發出來的?


    如果是傀儡類的術法,為何隻有一個傀儡單獨在這裏,而這四周皆是平靜,全然感覺不到任何施術者?


    這麽一塊木雕,發揮的是什麽作用?


    臨淵開始懊惱,自己先前下手太快,什麽都搞不清楚了。


    這木鷹顯然是一種翼族術法,可他卻從未見過。


    按理說,他在望梅先生身邊長大,對翼族術法的見識,甚至遠遠超出大多數翼族。若是仍有能讓他感到陌生的術法,足見其隱藏之深,更是稀世罕見。


    臨淵心頭一凜。


    他生性多疑敏感,眼下這樣的場麵,他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臨淵隱隱恐慌。他將鷹形木雕拿在手上,裏裏外外檢查了個遍,非但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上邊本來纏繞的靈氣也逐漸消散了,成了個尋常木頭。


    但無論如何,這個東西絕不能留在這裏。


    不管這個木鷹是什麽情況、它的施術者是誰、出現在這裏是有心還是無意。但若是稀有術法,等過後,它的主人一定會過來尋找它。


    保險起見,決不能讓人意識到它是在三口井這裏被擊毀的。當然,更不能讓人發現它與他有關。


    臨淵心間一動,已有了決斷。


    他迅速調轉輪椅的方向,移動了頗長一段路,走進兵器鑄造修業的道室,點起這間道室內的火盆。


    火焰登時騰起,照亮了大半間道室,還有臨淵蒼白的臉。


    然後,臨淵將木頭鷹往火盆中一丟,眼看著火舌卷住木鷹,將它逐漸吞噬。


    木鷹在火焰中迅速焦黑、卷曲,就像在痛苦地呻.吟掙紮,但最終無力地碎裂,變得如其他柴火一般,成了不可能分辨出原形的烏黑焦炭。


    讓其他人徹底查不到蛛絲馬跡的最保險的方法,莫過於徹底銷毀,不留下分毫痕跡。


    臨淵的眼神冰冷如初。


    他收回視線,拂袖熄滅火盆,將一切複歸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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