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靈聲音毫無起伏,仿佛在陳述一件無意義的事。


    靈瑾單手托著下巴,微微垂眸。


    弓靈半晌沒聽到回應,側頭掃了她一眼,冷漠道:“你莫不是,在緊張?”


    “有一點。畢竟是第一次出征,很難完全沒有感覺吧。”


    靈瑾頷首,並沒有否認。


    但她定了定神,又堅定道:“不過,我的父母、親生父母都曾經曆過這些。我生父是原本的逐月軍大將,母親也曾為軍隊出謀劃策,撫養我長大的母親更是翼國的女君,一度親征四方、保家衛國,還曾製服萬年龍君。


    “他們都不曾畏懼退卻,我也會盡我所能,保衛翼族安平。”


    弓靈反應平平:“哦,無聊。”


    靈瑾也沒有期待弓靈會給她什麽鼓勵,她已經習慣了碎天弓的性情,知道他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對凡間之事並無興趣。


    但,靈瑾停頓片刻,又說:“不過,等這次出征以後,我希望我能……也不一定非要是我,隻要有人能夠想到主意都可以。


    “我希望,能像當初母親鎮住老龍君、逼他以神魂結契時那樣,能有人想到辦法,也令獸國臣服,不再嚐試掀起戰亂。


    “這樣一來,就能維持住平衡,恢複上古那樣的狀態,三族之間長久和平,所有人都不必再南征北伐。”


    靈瑾說得認真。


    她本來隻是自言自語一般,但碎天弓聽到此處,倒是側目看了她一眼。


    碎天弓問:“你怎麽會這麽想?”


    靈瑾說:“這不是很自然的嗎?我的親生父母都在戰亂中喪生。而年幼時,我與兄長,也曾因局勢惡劣,不得不與母親分離。我眼看著母親在爭鬥中失去一半翅膀,更別說還有許多將士喪命疆域……”


    靈瑾停頓了一下,又說:“這些年來,我接觸過獸國使者,也親自去過水國。


    “絕大多靈族,也隻不過是普通人,過著普通的生活。


    “雖然水族有老龍君這樣的人暗藏隱秘,但也有阿月這樣一心上進之人;雖然我不認同獸國三皇子的理念,但獸國的立岩上君,同樣曾不計兩族嫌隙,傳授學識給我兄長。


    “這幾年來,因為母親製服了水國國君,翼國享受了十餘年和平的繁榮盛世。


    “這十多年來,百姓安居樂業,百業發展繁榮,誰都不需要擔驚受怕。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話,為何還要再去受戰亂的流離失所之苦呢?”


    碎天弓轉過身來,看靈瑾的眼神,略有審視之意。


    靈瑾覺得他的眼神有點奇怪,問:“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弓靈道:“這些話不應該出自你之口。”


    靈瑾不解:“為什麽?”


    碎天弓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沒有戰爭,那你一直以來苦練的射藝,可就沒有用處了。”


    靈瑾一怔,她倒沒有想過還有這種角度。


    靈瑾想了想,說:“沒有關係,我修習射藝,隻是因為我很喜歡。


    “說起來可能有點奇怪,但對我來說,射藝是修心之術,而並非單純的武藝。


    “在過去的十幾年裏,我的弓大多數時候,都隻是射靶,而並非射人。我也並不覺得痛苦。


    “如果我是因為想要射殺活物才修習射藝的,那如何忍受得了這麽多年空對著各種靶子練習呢?”


    碎天弓不做評價,隻又說道:“還有你的天賦。那個鶴夢不是時常誇獎你有領兵的天賦嗎?自古時勢造英雄,如果是太平盛世,可就沒有你這樣的人發揮的地方了。”


    靈瑾一頓,又道:“這個天賦,我無所謂。如果能用得上就用,如果用不上,我以前的生活也沒什麽不好。”


    碎天弓扯了下嘴角,像是一個寡淡的冷笑。


    他說:“你或許是無所謂,但如果有人,就想要這樣的亂世,在亂世中成為偉人呢?亦或者,正如你剛才所說的,三族中雖有善意,亦有惡意,那些想要掀起波瀾的人如果不停手,你又有何方法能壓製?”


    靈瑾一滯,答不上來。


    她是想過的,可是沒有答案,正如她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像母親那樣,用當初壓製水國的方式壓製住獸國。


    老龍君是本身就已經毫無鬥誌了,才會答應女君那樣的要求。


    可獸國不同,如今的獸君永順還有他手下之人,鬥誌高昂,蒸蒸日上,卻不是輕易能夠威懾成功的。


    碎天弓見狀,睥睨看她,眼神有些輕視。


    “凡人總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


    弓靈雙手環胸,緩緩說道。


    “世間不要有紛爭……當初神女們創造三族的時候,本意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人心不同於神,凡人太過庸俗複雜,她們並沒有成功。


    “你現在想要做的,可是連神都做不到的事。”


    靈瑾聽到碎天弓這樣說,有些沉默。


    她頓了頓,轉話題問道:“說起來,神女們是什麽樣的人?你都見過吧?”


    “……”


    碎天弓瞥了靈瑾一眼,似乎是覺得她這樣刨根問底的凡人很煩。


    但他還是說:“見過。”


    弓靈道:“她們是神一樣的人,你們凡人是很難想象那個高度的,就算用語言描述也無意義……特別是我的主人,天空神女,她是至高無上的人。”


    靈瑾說:“你說話總是一口一個凡人,感覺很奇怪。”


    “你們本來就是凡人。”


    碎天弓不以為意。


    靈瑾沒有爭辯,想了想,又耷拉眼瞼,沉寂下來。


    碎天弓見狀,頓了頓,說:“你今晚有點奇怪,怎麽忽然這麽多話……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他又一停,道:“是不能與你那位兄長商量的事嗎?不然的話,你為何不去與他討論,反而來對著我一把弓自言自語。”


    靈瑾沒有否認。


    她整理思緒,說:“我確實有話想問你。”


    碎天弓給了她一個等待的眼神。


    靈瑾定了定神,道:“其實我很清楚,之前招兵的時候,所有軍隊都對我表現得特別熱情,有一大半原因,是因為我曾經拉開過你的本體碎天弓。


    “雖然鶴夢將軍對我說,不必有壓力,但如果我正式參戰,隻怕……一定會有許多人期待我能再次使用碎天弓,最好是能用碎天弓橫掃天下。”


    碎天弓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後話。


    果然,靈瑾看著他,問:“我沒有非要逼迫你的意思,不過我還是想提前問一問……如果我真的將你帶到戰場上,你有沒有可能,會願意為翼國出力?”


    以靈瑾以往對碎天弓的了解,她以為碎天弓多半會一口否決,甚至有可能出言嘲諷。


    她仔細過來問這個,也隻是想早點確切地斷絕所有希望,好更容易地安排日後的計劃。


    誰知,這一次,碎天弓隻是定定地看著她,並沒有直接否認。


    “或許吧。”


    出乎意料地,他說出了這樣三個字。


    “神女已經將我借給你了,其實關鍵問題,不是我為不為你出力,而是你懂不懂得使用我。”


    靈瑾震驚地抬起頭。


    碎天弓這話的意思難道是……他居然真的是可以用的?!


    碎天弓可是真正的天神兵器,連力量被藥物增強了一百倍的龍神,在他眼中都如草芥一般易折。


    如果真的能用碎天弓,翼國無疑是壓倒性的優勢,根本不必再有顧慮,一兩天內打入臥虎城都不會太難。


    使用這樣的神兵,無異於是借力於神女。


    可問題是,他說的“懂不懂得使用”,究竟是什麽意思?


    靈瑾上一次參悟的結果,是她應該用碎天弓來製作機關弓,碎天弓沒有否認她的想法,她現在也真的成果。


    那一次,碎天弓所說的正確使用方法,又是指什麽?


    靈瑾是不會拐彎抹角的人,她問:“那要怎麽樣才算懂得使用你?”


    碎天弓破天荒地給了提示:“你有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什麽?”


    “你其實已經達到相當高的境界了。”


    “?”


    看著靈瑾呆呆的眼神,碎天弓麵無表情,繼續說下去——


    “你現在才二十歲出頭,已經用過碎天弓,做出過機關弓,累積了許多人上萬年都積攢不出來的聲望,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


    “什麽?”


    靈瑾愣著。


    碎天弓說:“你的力量很強大,非同一般的強大。無論是女君、你的親生父母,還是其他人,他們與你同歲的時候,都沒有達到過你這樣的成就。將來,你注定要超越他們,淩駕於所有人之上。”


    他的語調空靈,仿佛來自遙遠的虛空裏——


    “但是,強大的力量,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輕易駕馭的,也不可能完全不受約束。”


    “越強的力量,就越使用者清醒地理解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以及隨意使用會造成的後果。”


    “如果擁有強大的力量卻不懂得如何使用,最終,一定會釀成比普通人更慘烈的悲劇。”


    “所以,你要更進一步的話,就必須要明白,力量究竟是要怎麽使用、為了什麽而使用的。”


    “等你搞清楚這個答案的時候,你就會明白——究竟該如何用我。”


    “到時候,你或許真的能一腳離開凡人的境界,踏進神的領域之中。然後……你也有可能,再度見到‘她’。”


    弓靈的這個“她”字,咬得微重,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似是仰慕,似是懷念。


    靈瑾呆了呆,重複:“她?”


    “……神女。”


    “哦。”


    靈瑾愣愣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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