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就不是個鋒芒畢露的人,隻是氣質清淡一些、讓人誤以為不好親近罷了。


    起初,安念仍然十分戒備,並不怎麽搭理她。


    靈瑾不太清楚兄長是怎麽和安念搭上話的,但她也學兄長的樣子,安念不想說也不強求,隻照常供他食水,然後就照常做自己的事。


    靈瑾守夜的活動相對單調,要麽保養機關弓,要麽搓新的弓弦。


    直到第七天晚上,安念忽然開口了。


    他看了看靈瑾的耳羽,問:“你也是混血,對嗎?”


    靈瑾握著取下的弓弦,對他點了點頭。


    安念說:“我是白天的時候,偶爾聽守衛的士兵聊天時,聽到他們說的。”


    “噢。”


    “……我覺得你們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翼族也有翼族的混血,但普通的翼族,像是你的兄長或者其他士兵,好像也沒有那麽壞。”


    “翼族也有翼族的壞人。”


    靈瑾稍作思索,回答道。


    “但你說的這些人,的確不壞……尤其是我兄長。”


    說到這裏,靈瑾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甜的笑意。


    安念年紀還小,看不懂靈瑾這樣的神情下所隱藏的含義,隻覺得她的五官忽然變得非常溫柔。


    而靈瑾微笑過後,想起了她與永順最後一次見麵時,永順對她說的話。


    靈瑾頓了頓,問:“永順是不是告訴你們,他要建立一個真正公正而完美的社會?”


    安念似乎意外靈瑾居然知道這個,應道:“對。”


    靈瑾心中一頓。


    其實直到現在,靈瑾都仍然能感覺到自己,有很多可以和永順以及他統領的混血軍共情的地方。


    她讚同永順的部分想法,能夠理解他的心態,在內心深處,她也對阿正那樣的混血懷有一定的遺憾和同情。


    當然,永順是站在混血那一邊的。


    而對靈瑾來說,混血身份還在其次,真正對她造成過困擾的,是小型翼族的身份。


    年少的時候,她也曾對現狀感到憤怒,她也曾討厭昌文昌武那樣原形有優勢的人。


    當永順第一次對她說,想要傾覆這個世界的規則,創造一個新世界的時候,她其實也被他所震撼。


    但很奇怪,明明兩個人有很多方麵這麽像,她卻始終莫名與永順合不來。


    靈瑾問安念:“永順有沒有說,怎麽樣才算公正而完美的世界?”


    靈瑾在心裏構思著她自己所想的公正而完美的世界:


    【所有人和平相處,盡量不要再有爭鬥,改變弱者的處境,每個人都能夠在沒有偏見的情況下生活。】


    安念對靈瑾多少還有些戒備,不是很願意回答問題。


    不過他思考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問題不關機密,無傷大雅,還是回答道:“陛下說,他希望所有人都和平相處,盡量不要再有爭鬥,改變混血的處境,讓他們能夠在沒有偏見的情況下生活。”


    靈瑾心裏“咯噔”一聲。


    她又問:“那要怎麽樣才能改變弱者的處境?”


    靈瑾在心裏想:


    【改變條件,改變小型翼族的劣勢,打造機關弓,讓他們變得強大。】


    安念則回答:“陛下說,要改變條件,讓混血獲得勝過其他人的力量。所以他才會使用解憂草之花,讓我們變得強大。”


    所以雖然方式略有不同,但他們的目的、思路,真的非常相似。


    靈瑾微微顰眉。


    她又問:“那最後,要如何讓所有人都和平共處?”


    安念說:“陛下認為,神族和普通靈族,都是無法理解我們的想法的,爭鬥將無休無止。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將他們都清除。


    “如果隻允許異族之間通婚,那麽幾代之後,世界上所有人都會是混血。直到最後,所有種族都不分彼此,自然不會再有爭鬥和矛盾了。


    “從這個角度看,混血無疑才是最高等的種族,才是真正的神族。”


    靈瑾聽到這裏,明白了自己與永順合不來的地方。


    她搖頭道:“這個我不同意。”


    安念說:“陛下自己也講過,可能會有人覺得他太強硬了。可是這確實是唯一的辦法。


    “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考慮的,想要單純地用道理說服他人,讓他們承認自己的錯誤,無異於癡人說夢。


    “隻有足夠的強大,才能讓對手屈服;隻有徹底清除異類,才能消除矛盾。”


    安念說得一本正經,不過看他的表情,大概隻是認真地在重複永順說過的話,而對話中內容,並非十分理解。


    靈瑾卻是一愣。


    她知道永順一向擅長說服他人,這個很可能也隻是他話術之一,但是細思話中的邏輯,靈瑾卻沒有辦法反駁。


    不能理解的人,想要說服他們,有用嗎?


    靈瑾再次回想起當年的昌文。


    其實直到最後一刻,哪怕從鳳凰變成雉雞,昌文仍然沒有改變態度。


    他既沒有停止討厭她,也沒有向小芝道歉。


    如果她不讚同永順的想法,那麽換作她自己,又能怎麽做?能做得比他更好嗎?


    靈瑾一時答不上來。


    不知怎麽的,她忽然想起,在出征之前,碎天弓也曾問過她一個類似的問題——


    【三族中雖有善意,亦有惡意,那些想要掀起波瀾的人如果不停手,你又有何方法能壓製?】


    靈瑾隱隱約約摸到了一點感覺,懷疑這就是碎天弓一直說她不到火候的原因。


    或許等回答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是她能進入下一個境界的時刻。


    永順不分善惡一概清除的做法,固然不符合她的心意。


    而她隻知道如何對待善人,不知道如何對待惡人,同樣是青澀的表現。


    可是,靈瑾沉吟。


    她當時答不上來,現在仍然答不上來。


    此刻,靈瑾隻能用她自己的觀念來嚐試改變安念的想法。


    靈瑾說:“我聽兄長說,立岩上君曾經教過你讀書寫字,所以你十分尊敬他。”


    安念聽到立岩上君的名字,明顯一滯,警惕道:“沒錯,那又如何?”


    靈瑾問:“立岩上君,不也是沒有混血的獸族嗎?如果是立岩上君,也要毫不猶豫地清除掉?”


    安念忽然有些慌張,道:“立岩上君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他是特例。”


    “隻有他一個人是特例,其他人都不是了嗎?交戰的時候,你們是不是也要一個一個分辨,哪一個是特例,哪一個不是?”


    “……”


    靈瑾的問題同樣犀利,以至於安念的臉迅速擰了包子。


    憋了半天,他苦著臉道:“好複雜,這種事情,我不懂。”


    見他不說話,靈瑾便也不再說了。


    但過了許久,安念又問:“……立岩上君,真的是陛下殺的嗎?”


    靈瑾回答:“從翼國的調查情況來看,很可能是。但我們也沒有親眼看到那個場景……你怎麽忽然這麽問?”


    安念輕聲嘟囔:“隻是忽然覺得,以陛下的性情……未必不可能。”


    說完這句,安念沒有再開口。


    一宿無言。


    *


    天一亮,靈瑾又要與兄長去看那三個混血暗探的情況。


    阿季、阿通和忠叔這三個人,與阿漣相處的時候已經相當自然了,可是一看靈瑾與尋瑜兄妹進去,立刻又擺出一副堅貞不屈、決不妥協的臉孔。


    尋瑜帶著紙筆和安念,慣例問了一通,沒得到什麽可靠的信息,便不耽誤時間,收攏東西走出來。


    他與靈瑾撤出帳篷。


    此刻正是飯點,阿漣已經提著食籃在外麵等著。


    尋瑜對阿漣頷首道:“那今日也麻煩你了。”


    阿漣和善地笑笑,比劃了一個“沒關係”的手勢。


    靈瑾也有些擔心阿漣。


    阿漣畢竟是個普通人,沒有義務配合他們審俘虜。


    她說:“你會不會不舒服?要是不想再來送飯的話,可以跟我們說。”


    阿漣神情溫和。


    她搖了搖頭,然後又在地上寫字道:【雖然是敵人,但是熟悉以後,感覺他們也沒那麽可怕,人還不錯。】


    靈瑾見她是這麽想的,終是放心了幾分。


    靈瑾又問:“那那個阿季呢?你怎麽看他?”


    提起阿季,阿漣做出了思考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她以手抵唇,無聲地笑了幾下,又寫字道:【傻傻的,像我哥哥。】


    寫罷,她對靈瑾略一頷首,便撩簾進去了。


    *


    阿季他們不知道帳篷外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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