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扶著案幾站起, 一次次的手起劍落, 方才還充斥著歡歌笑語的大殿內最後隻剩下她自己的腳步聲, 那明媚的歌伎、那靈動的舞者、那諂媚的佞臣、那驕矜的貴婦,都成了地上的灰燼。


    紅顏白骨皆是虛妄。這些天來她在上洛所享受到的浮華,無非是一場大夢而已。


    現在她玩夠了, 厭倦了,是時候從夢境中醒來, 重新站起再和自己藏在暗處的敵人繼續他們之間的較量。


    她打開太陰宮的大門, 順著來時的山路往下。上洛城的夜晚並不寂寥,宵禁在這座城中如同虛設, 除非是什麽重大的日子,譬如說天子駕崩又或者是太祝待選, 否則城內貴胄府邸內的歡宴會一直持續到黎明。


    然而從山頭往下眺望,上洛這座天下最繁華的城池又好像是盛夏湖邊的一塊蘆葦地,亮起的燈火是螢火蟲。夏夜裏螢火蟲成群的飛舞將蘆葦蕩籠罩在數不清的微光之下;而上洛則被困在燈火織成的華麗囚籠之中。


    上洛城有十八條長街,橫豎交錯整齊劃一, 如同棋盤上的經緯。阿箬穿梭在長街之中,經過一座座裏坊。上洛有些地域熱鬧,車水馬龍與她擦肩而過,行人臉上多是洋溢著饜足的笑;有些地段清冷,隻偶爾有破舊的窗中透出零星光亮,傳來唉聲歎氣與怒罵斥責,有人悲傷於貧困,有人悲傷於疾病,有人悲傷於無望的未來。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然而幻境中呈現的眾生疾苦卻又是真的。這個虛假的夢完完整整的還原了上洛百姓的悲歡疾苦。


    她也曾是尋常人家出身,對尋常人家的苦楚最為感同身受。她每往前走一步,心中便沉重一分。最後她索性閉上了眼睛,專注的聽著風中傳來的哭聲與祈願。


    有人求消災。


    有人求渡厄。


    有人求長生。


    有人求姻緣。


    祈願是這世上最無力的一件事,然而如果苦難中的人可以向命運掙紮,又何苦求助於虛無縹緲的神明?


    阿箬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聆聽,在聆聽之中她放任自己一路往前,這一路上她暢通無阻,千萬行人從她身邊走過,沒有一個幹擾到她的腳步。


    終於有一道門檻絆住了她的腳步,她睜開眼,發現停在了一扇門前。


    這裏便是她今夜的目的地所在了。


    她曾經聽聆璿大致為她講解過陣法的原理,說想要破去一個陣法,最好直接找到陣眼。雖然她不會布陣,但不妨礙她認為聆璿的話有用,將其牢牢地記了下來。


    眼下她還在幻夢之中,雖然她殺死了太陰宮中的人,可是那些人化作粉塵的那一刻,她仍然沒有從幻夢中掙脫。於是她隻能從太陰宮中離開,去尋找陣眼。


    纏在手腕上沉寂了許久的藤蔓在這時終於醒了過來,如同感知到了獵物存在的蛇一般探頭探腦,阿箬越發確定了這裏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她推開門,門後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庭院,種植著李樹、杏樹,還有一口淺淺的池塘,池塘的拱橋上,坐著一個身著寬袍的年輕人。


    上洛公卿之間風靡寬袍大袖,說是這樣能展現他們的風儀——而寬袍大袖風靡的源頭,便是天衢閣主。


    阿箬隻用一眼便確定了麵前這個青年人是天衢閣那位至高的存在。旁人穿寬袍像是鑽進了一隻麻袋,而他穿寬袍,衣袍上的每一絲褶皺都讓他看起來風度翩翩。


    “來了,坐。”青年叩了叩自己身側,一隻小小的酒案出現,他舉起酒杯朝著阿箬拱手。


    阿箬坦坦蕩蕩的走了過去。反正她也不是這人的對手,如果天衢閣主想要她的命,此刻她身在他構建的幻境之中,難道還有活路嗎?


    “你是從什麽時候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天衢閣主問道。


    “人們都說天衢閣主無所不知,想要答案的話,何不自己掐指算上一算?”


    “如果萬事都要依靠卜算,活在這世上未免也太過無趣了。”


    “是不願,還是不能?”阿箬接過他遞來的美酒,似笑非笑的問道。


    天衢閣主半眯起了那雙秀美的眸子,“姑娘,你是想要套我的話。”


    阿箬並不否認,“我曾經認識過一個能人,她在卜算方麵的本事強到可以洞悉一切。不知道你能否達到她的水準呢?”


    “你是說曈吧。七千年前的魔尊之一,千萬年前的太古人族。背負著天道的詛咒,不死不滅。”


    “我很好奇你和曈之間是什麽關係?”


    天衢閣主將杯中酒飲下,神態溫和而又不容置疑,“我們還是回到方才的話題吧,你是從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身在虛妄之中的?”


    “聆璿不在我身邊。”阿箬回答。


    她攤開手掌,掌心空空蕩蕩,並沒有那枚閃耀著華彩的玉珠。


    樂長老出現在她麵前向她宣城她已經是太祝之後,她第一件事不是慶賀,而是在太陰宮中尋找銀發聆璿的蹤跡。


    可是她找遍了太陰宮都沒有見到他,這很奇怪。


    “你認為,聆璿是不會拋下你的嗎?”天衢閣主仿佛是在譏笑她。


    阿箬先是沉默,然後回答他:“對,我相信。”


    天衢閣主這下笑出了聲,“千萬年來,人在麵對著實力更強於自身的神仙妖魔時,總會下意識的將自己放到一個卑微的位子。卑微久了則會患得患失。你卻是第一個對自己自信滿滿的人類。”


    “隻是基於事實做出了相對理智的判斷而已。聆璿……他雖然強大,但他心很脆弱。雖然他自己口口聲聲說他不懂喜怒愛憎,可他實際上心裏敏銳地不得了。因為敏銳所以能夠清晰的意識到內心的空白,執著的想要彌補這份空白。我曾經答應過要為他填補空白,解開他內心的疑惑,就衝這一點,我相信他不會拋下我。”


    這個諾言既是對聆璿本體許下的,也是對銀發聆璿許下的。銀發聆璿看向她目光中總隱含著期待,他總願待在阿箬身邊,便是這個緣故。


    “僅僅是因為那枚白玉眼不在你身邊,所以你就能斷定眼前的世界是假的?”沉吟片刻之後,天衢閣主問道。


    “怎會?”阿箬搖頭,“還有一點讓我懷疑的就是——我自上任太祝以來,過得實在是太安逸了。美酒、美食、美人都有人趕著奉到我的麵前,對於我這樣窮苦人家的孩子來說,一切都是過去做夢都未曾想到的。每當我享受這些的時候,我就會在心裏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在做夢。我的母親過去曾告訴過我,多勞者多得。而我什麽都沒有做,平白無故便擁有了龐大的財富、至高的地位、無上的權力,這簡直比天降餡餅還離譜,你要我怎麽能夠不警惕?”


    “嗯。”天衢閣主輕輕點頭,“繼續說。應該還有別的理由。”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幻境中的這個上洛城——”阿箬衝著天上的明月伸手,展開了五指,感受夜風從指間流淌的溫度,“太平靜了。上洛聚集著人、鬼、妖、魔、仙,既有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鬥爭,也有魑魅魍魎們在暗處蠢蠢欲動。可是我到達上洛之後,所見到的隻是紙醉金迷,你們甚至都沒有派人過來殺我!”說到這裏阿箬將酒樽往案上重重一叩,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是我實力不夠,還不足以讓你視作對手麽?你連動個手指殺我都不屑,就這麽放任我在上洛做太祝?”


    天衢閣主微笑著搖頭,“當然不。”


    “……這麽說你是承認了。”


    “承認?”


    “承認你故意設下圈套在上洛等我,想方設法誘我到此處。”


    天衢閣主微愕,繼而頷首,“不錯,是我。”


    “所圖為何?”


    “這個……就得等你破開這重幻境,找到真正的我之後,我們再來好好談談了。”


    “那麽幻境該如何破?”阿箬理直氣壯的問:“我一個不同陣法的凡人,沒有半點靈力,難道要考我手邊的石塊來破陣麽?砸死你陣法解除,我便能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試試吧。”天衢閣卻這樣說道。


    “什麽?”


    “我說,試試吧。不試試你怎麽知道你殺不了我?也許殺死幻境中的我,的確是你離開幻境的唯一出路呢?”天衢閣主用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的口吻說道。


    “……你瘋了。”阿箬目瞪口呆。


    她隻是個凡人,凡人如何殺死身負強大法力的修士?就算幻境中的天衢閣主並非本尊,這……也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第135章 廢物


    “凡人可以觸摸到月亮麽?”天衢閣主站起, 向阿箬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阿箬呆滯在原地。


    “凡人可以追逐到太陽麽?”在阿箬還在愣神期間,第二問又緊接著拋出。


    阿箬不知該擺出怎樣的表情,這些問題她從來沒有思考過, 現在天衢閣主將其擺在了她的麵前,她隻覺得茫然。


    “你認為,這些都是人類做不到的。”


    “……是。”阿箬眉頭蹙起。


    “你一向傲氣,這時怎麽低下頭了?”


    “這樣的事情, 不低頭也不行吧。”阿箬苦笑, “民間有愚公移山的傳說,用以比喻那些看似艱難但隻要持之以恒便能做到的事情。然而山就在那,隻要肯下定決心用世世代代的歲月去與土石較勁, 說不定真有能將一座大山搬走的那一日。可是太陽與月亮呢?在人類誕生之前就一直高高在上的懸掛於天際, 人就算登上了最高的樓, 努力踮起腳尖,距日月仍有數千萬裏之遙。”


    “你要想打敗我,其難度就好比逐日追月。要試試麽?”天衢閣饒有興致的看著阿箬微笑, 也不知是在鼓勵她還是在打擊她。


    主動提出讓阿箬和他較量的是他,舉出例子讓阿箬意識到他們之間實力差距的也是他。阿箬一時間有些摸不懂他的想法。但她不是會輕易放棄的那一類人, 如果殺死麵前這個天衢閣主的確是脫離幻境的唯一出路……


    “有個問題我很好奇, ”這時阿箬仍不放心,“在幻境中我若是死去了, 現實中的我會死嗎?”


    “你在害怕?”


    “生命來之不易,誰能不怕死呢?我以凡人之軀與你對戰, 就好比用雞蛋去磕碰石頭,如果在幻境中死了,現實中的我也會一塊死去,那我還是不要嚐試了, 因為這就相當於是自尋死路。除非你告訴我,那雞蛋是金剛不壞的,這樣我才有興趣拿它和石頭磕一磕。”


    天衢閣主滿臉親善,十分好說話的樣子,“你在環境中死去,現實中不會受到影響。並且每一次你死之後,我都會將你複活,你意下如何?”


    如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阿箬心裏想著,當真是抄起身邊趁手的家夥——那隻由天衢閣主變出來的酒案朝著對方的腦門砸了過去。


    天衢閣主輕盈靈動的一閃,接著拂袖,狂風霎時間將阿箬推入了池塘,阿箬不幸頭朝下,撞上了池塘底的石頭,就這樣死了。


    意識消失後不過片刻,她又一次的睜開眼睛。一切都恢複到了片刻前的樣子,她穿著整齊幹淨的衣裳,坐在拱橋上和天衢閣主喝酒,甚至酒樽還握在她的手上。


    簡直就像是逆轉了時間一樣……阿箬在心中感慨著修仙者法術的強大,另一方麵對自己贏的把握又降低了幾分。


    這一次她沒有再采取之間那種簡單而又無效的進攻方式——當時的她滿腦子隻想著自己必敗無疑,完完全全是懷揣著必死的信念在往前衝,倒是忘了自己的另一樣武器。


    纏在她手腕上的藤蘿瞬間撲出纏住了天衢閣主,就好像她從前勒殺蛇妖那樣。


    但天衢閣主不是粗笨的巨蛇,他在藤蔓縮緊的那瞬間化作了一道輕煙逃出,下一個瞬間他便又出現在了阿箬的背後,指尖閃過一道銀光,劈向了阿箬的頭顱。


    “風九煙的部分本體上的確蘊含著少量屬於他的靈力,然而你根本就不會使用它……”意識消失之前,阿箬聽見天衢閣主這樣說道。


    再一次醒來她又完好無損的坐在拱橋上,手裏握著一隻酒樽。


    這一次阿箬把酒樽一拋就開始衝著遠離天衢閣主的方向狂奔,似乎是之前兩次死亡耗盡了她的勇氣,現在她已經放棄作戰隻想逃命了。


    天衢閣主倒也沒有去追,平靜的坐在拱橋上賞月喝酒。沒過多久,忽然一隻酒壇從背後砸向了他。天衢閣主不慌不忙一彈指,酒壇破碎,酒液灑在了他的身邊。


    接著一隻又一隻的酒壇對著他砸了過來——不止是酒壇,還有油壺之類的。也不知道他一個修士家中為何要常備著柴米油鹽。


    最後一隻壇子飛來,毫無意外的在半空碎開,這一次壇中的不再是酒或者油,而是燃燒著得炭。


    火星濺落,轉瞬間燃起了熊熊烈火,且在一眨眼間就點燃了天衢閣主身上那件拖曳在地的長袍。


    天衢閣主被烈火所吞噬,然而卻並沒有如阿箬期待的那樣在地上打滾哀嚎,他好像沒事人一樣站起,朝著阿箬藏身的方向望去。


    一簇火焰被他彈起,落在了阿箬的身上,很快點燃了阿箬身上的衣服怎麽也撲不滅。阿箬在痛苦中被活活燒死。


    第四次,阿箬還是選擇了在醒來之後馬上離開天衢閣主。


    這一次她倒是沒有再用火。她跑去上洛城的兵器庫,用暴力的手段打開了那裏的大門再用鹿車運出了幾架重弩,那是攻城略地時的兵器,一支箭甚至可以震塌一麵城牆。在藤蔓幫助下阿箬帶著這些重弩攀上了一座高樓,然後從高樓瞄準天衢閣主,試圖用弩.箭.射.死他。


    然後,她又失敗了。這一次她死於高樓坍塌。


    ……


    第八次的時候阿箬設法找出了天衢閣主房內的儲物袋,她拿著天衢閣主的法器去對付他,一開始的確是神勇無敵,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電光在她身後閃動,火光躍動在她身後,水波隨著她的指令濤濤翻湧。


    可惜她還是死了,因為天衢閣主的這些法器根本就不聽她的指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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