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的修士默然無言,但眼神都和這人是一樣的。他們都曾是正道的弟子,也都做過救世濟民之事。如今要他們為了蒼生的安危死在這罹都之中,這未免太殘忍了些。


    阿箬和銀發聆璿離開的時候,他們沒有阻攔,隻是癱倒在罹都粗糲的砂石地上,呆呆的仰望著漆黑無光的天穹。


    “你說,有沒有辦法既能救得蒼生,又能救得他們?”阿箬在尋找風九煙的路上心煩意亂,於是開口向銀發聆璿問道。


    “你現在連你自己都救不了,還是少操心別人的事了。”銀發聆璿毫不客氣的說道。


    時間緊迫,他也顧不得靈力的損耗了,直接抱起阿箬穿行在罹都的雲層之中。風九煙的確是唯一有可能幫助他們離開這裏的人,但不知道風九煙可以不可以幫助別人一起離開。如果罹都剩下的修士都可以通過風九煙的根莖從罹都出去,倒也沒必要再去破壞罹都之外的結界了。


    可這份幻想太美好了些,當初送走阿箬一個人就消耗了風九煙不少的靈力,如果要讓風九煙將罹都所有的人都送走,那簡直是要他的命。


    而且最最可怕的的一點是——就算所有人都走了,風九煙也是走不了的那一個。他是樹妖,他的根莖深埋於地底,與這片土地相互依存,滄山祈峰若是毀了,他也會一塊枯萎。


    所以不管怎樣安排,都有人要犧牲。


    “我忽然有些懂你的感受了。”阿箬埋在銀發聆璿懷中,悶悶的說道。


    銀發聆璿收緊抱住她的手臂,什麽話也沒說。


    “這麽多年來,你一直很愧疚吧。”


    “還好。我和他本就是一體,一個吞食了另一個,其實也不會有太多的感傷。那時候月長明快死了,她被逼到了窮途末路,我們兩個沒辦法從天衢閣主手底下護住他,於是他和我商量說,要我幹脆吃了他。他說如果他被吃掉了,他的靈力到了我身上,我應該就能帶著月長明一塊離開上洛了。於是我就吃了他——可是我吃了他,也還是沒能勝過天衢閣主。月長明還是死了。他的犧牲,毫無意義。”


    “但他在死去的時候,至少不會後悔。”阿箬安慰他,“倒是你,你還活著,所以要背負更大的責任。”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銀發聆璿問道。


    阿箬一愣。


    然後她說:“我可能會去做那個犧牲自己的人。”


    這話是她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她當時完全沒有思考過,隻是本能的覺得,這就是適合她的路。


    就在這時血色的塵埃忽然在他們麵前彌漫,毫無征兆,隻一瞬間便擴散開來充斥了這片天空。


    是方才那隻與修士交戰的魔去而複返,他沒有去找那些重創他的修士算賬,卻是找上了阿箬他們。他在血色塵霧之中撲出,猛地撞向了銀發聆璿。


    猝然的襲擊讓銀發聆璿鬆開了阿箬,阿箬從高空中墜落,銀發聆璿想要救她,卻被這隻魔纏住。


    墜落之時人的大腦幾乎不能思考,阿箬隻看見有一抹紅色的東西向她襲來,那似乎是那隻魔的尾巴。恐懼讓她揮手以藤條劈開了那條刺向她的長尾,短暫的延緩了下墜的速度後,接著下落。


    她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那條長尾其實不是要洞穿她,而是要卷住她。姑且不管被這隻魔抓住後會有怎樣的下場,但至少她不用馬上摔死。


    眼看她就要著地了,堅硬的地麵會讓她變成一灘血肉模糊的東西吧……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接住了她。


    是那名和她不久前分開的雲夢宮女修。阿箬沒有答應她的請求,她居然還願意救阿箬。難道這是什麽以德報怨的高尚品格?


    這樣的想法隻持續了片刻,很快阿箬就意識到自己錯了。對方根本就不是為了救她,而是和那隻魔尊一樣,是想要擄走她。在接住阿箬之後她二話不說,對著阿箬的後腦就是一記手刀,阿箬還想掙紮,卻是在鋪天蓋地的眩暈之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


    魔巢。


    聆璿此刻正與曈討價還價。


    說是討價還價,其實更像是威脅。曾經那個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聆璿上人此刻氣到罵罵咧咧,如果不是和人打交道太少,不知道怎麽罵髒話,隻怕他早就開始問候曈早已不在人世的父母。


    “你快把我放了!放了!”怒吼聲回蕩在魔巢,曈哪怕捂住耳朵都能聽見。


    曈麵無表情的坐在聆璿身前——他現在仍然隻是一尊玉雕,怒吼是從他心底發出來的,但這遠遠不夠,他還是動彈不了,甚至在臉上做個表情都很困難。


    “放了你,然後呢?你要去做什麽?救人嗎?”


    “廢話!我不救她難道救你?”


    “自你誕生之後數千年來,這是你的第一個願望呢。”曈說:“你從來隻幫別人實現心願,自己卻近乎無欲無求,想當年唯一的野心也就是殺死荒神,失敗之後居然連反抗都沒有,隨隨便便就挖出了自己的眼睛。那時候你要是有現在一半的執著,說不定你就贏了。”


    第151章 犧牲與否


    怒罵聲短暫平息, 是聆璿本人也在沉思。


    “你說的沒錯。”想了很久之後他平靜的承認,“數千年來我對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都是無所謂的態度,這世上有四季輪回、有月圓月缺, 從沒有什麽是恒常,我也在很早之前就習慣了不斷失去又不斷得到。我遇見過許多人,有些人比阿箬更聰明、有些人比她更溫柔、有些人比她更有趣。他們一個個離去的時候我不曾挽留,因為我知道此後漫長的千百年, 我遲早會遇見相似的人。”


    “那麽, 是什麽讓你改變了對那姑娘的態度?”


    聆璿這一次過了很久才開口:“我發現了一件事情。”


    “什麽事?”


    “世上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是不相同的。春時花凋、秋來葉落,來年的確會有新生的花葉,可那終究……不同了。阿箬死了, 此後千秋萬載, 就再也沒有一個阿箬。她的靈魂會轉入輪回, 她的血脈也會在人間代代相傳,可無論是她的後裔還是她的子孫,都不是她。我看著風九煙七千年來苦苦尋找雲月燈的樣子, 覺得他實在可笑,卻又實在可憐……更何況, 阿箬也不是路邊隨處可見的花木。”他可以隨手摘花、隨手折葉, 但他沒有辦法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去俯視她。阿箬雖然隻是人類,但其實遠比他要強大, 他需要依靠阿箬的指引,而阿箬就算離開他, 也一樣能自己活得很好。


    “所以,把我放了。”聆璿的聲音比起之前平和了很多,卻於平和之外透著威壓,“我得去救她。我知道她是凡人她早晚會死, 但我不想什麽努力都不嚐試,最後隻能在抱著悔恨獨自度過千萬年的光陰。”


    “那你就試試你能不能做到吧。”曈如此說道。


    這話不是在挑釁,隻是一句簡單的陳述。曈並不是什麽法力高深的大能,她能夠製住聆璿,隻是因為她活得足夠久,掌握了許許多多早已湮滅在曆史中的秘術。她可以將聆璿的法力抽走讓他重回玉雕狀態,但其實她本人並沒有辦法將那個陣法倒轉。所以說一切真的就隻能看聆璿本人的努力。


    “如果不想悔恨,就大膽的試一試。曾幾何時,千萬信徒的祈願祝你凝出了身軀,現如今,你可以試著用自己的祈願,再度造就能夠打破玉石禁錮的血肉之軀。”


    **


    阿箬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座懸崖上。那名從魔尊手中擄走了她的雲夢宮女修正坐在她的身邊,對方蓬頭垢麵,神態憔悴,偏又死死地盯著她不肯放鬆,有如禿鷹一般嚇人。


    阿箬從容的坐起,一邊揉著隱隱作痛的後腦一邊四下打量。方才她遇上的那些修士眼下差不多都在這山崖之上,他們將阿箬包圍在中央,用冰冷而又焦灼的眼神注視著她,就仿佛她是一道等待被享用的珍饈,而他們則是饑腸轆轆的老饕。


    “你們將我抓過來,所圖為何?”阿箬倒也不慌,如果這些人真要一擁而上殺了她剛才早就動手了,既然能夠耐著性子等她醒來,那就說明她對他們還有用處。


    “我們說過,我們想要活著,想要活著離開這座墳場,回到我們的宗門去。”雲夢宮女修開口,嗓音嘶啞粗糲。


    銀發聆璿還在阿箬身邊的時候,這些人的態度明顯要好上許多,看向阿箬的眼神中還有恭敬之色,而現在他們直接撕下了偽裝,毫不掩飾的露出了貪婪。


    阿箬悄悄按在手臂上,看似是因為害怕而瑟縮,實則是在安撫自己袖中躁動不安的藤條,“我知道你們想活著,我也想。我們的訴求是一致的,但你們綁了我沒有半點用處。”


    “我們曾經想過要憑借我們的力量找到妖王……”一名修士神情陰沉的說道。


    阿箬心想,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這裏有找到風九煙的方法。卻聽那人話鋒一轉又道:“可是風九煙下落不明,實在太難尋覓。更何況他是妖,終究是信不過的,因此我們決定,換一個法子。”


    “什麽法子。”


    “聽說你是雲月燈的轉世?”有一名著浮柔島弟子袍服的修士看向阿箬,“如你真是她的轉世,那可就好辦了。”


    “雲月燈是什麽絕世珍寶麽?怎麽一個個都在爭搶她。”阿箬禁不住冷笑了起來。


    “不是爭搶雲月燈,是爭搶雲月燈的遺產。”那修士道:“確切說來,是每一世雲月燈的轉世留下來的東西。”


    雲月燈每一世留下來的東西?阿箬心中一動。她想起了自己在太陰宮中所見到的史籍。


    關於自己的前世都做了些什麽,她現在也隻是摸出了大致的眉目而已。如果不是因為急著就自己的弟弟,她也許會留在太陰宮再繼續探查一陣子,說不定就能發現真相了。


    “別和她說那麽多了。”在阿箬即將能從那名浮柔島弟子口中得知一些新的消息之時,另一個人惡狠狠的打斷了他,“我們得趕緊動身,時間遲了大家一起死。”


    “姑娘,別怨我們。”那名雲夢宮女修用微顫的聲音和她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不想傷害你。”


    “你們打算對我做什麽?”阿箬好奇的詢問。


    “獻祭你,”這名雲夢宮弟子閉上眼,用一種決然的態度說道:“獻祭你,然後換取我們的平安。風九煙失蹤前曾與我們的長老們發生了一場內鬥,我們剛才沒有將引發內鬥的緣由告訴你,說我們也不知道——但其實,他們究竟爭了些什麽,我們其實聽到了一部分的。”


    “姑娘,煩請你犧牲一下自己吧。”之前那名自稱一生行俠仗義的修士紅著眼眶看向阿箬,“我們的宗門還等著我們去拯救,天下蒼生,那麽多處在水深火熱,他們也需要我們去懲奸除惡,我們不可以死,所以……”


    所以就讓阿箬去死吧,她隻是個凡人,她活著沒有多大的用處,如果她一個人的死亡可以換取他們的存活,那麽這真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這些人心中都是這麽想的。


    阿箬木然的看著他們,既不憤怒,也不驚慌。


    不久前她還和銀發聆璿討論過“自我犧牲”這類話題,她認為背負內疚活下來實在是太累了,就順口說如果可以,她願意為了別人的安危而犧牲自己的性命,反正她也是注定早死的命格。舍己為人什麽的,聽起來還很高尚。


    但是舍己為人也得看看舍下自己所拯救的是什麽人。要讓阿箬自我犧牲去拯救眼前這幾個家夥,她忽然就有些不願意了。


    誠然他們說的沒錯,他們都是仙人,如果踩著阿箬的屍骨從罹都出去了,他們一定會四處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但是他們現在滿臉焦灼與貪婪混雜的神情,實在是讓阿箬喜歡不起來。


    不知為什麽她又想起雲月燈了。雲月燈晚年與天道做出交易,犧牲的可不止是她自己,而是將此後生生世世都獻給了眾生。可是這樣值得嗎?眾生並不感激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犧牲,而她滿心想要拯救的眾生中有有庸人、惡人、有卑鄙者、也有她的仇人。她下定決心將他們一塊拯救,不知道會不會感到惡心。


    “要我去死也是可以,”她看著這些人的臉,又慢慢的將視線從他們身上挪開,“但你們總得告訴我,為什麽我死了才能救你們。又及,我這一死,到底能救多少人?是能夠拯救整個罹都,還是隻能拯救你們?”


    “還有,”她又補充道:“這件事是不是隻有你們知道,還是說其實罹都中的魔和人都都知道了。”


    修士們麵麵相覷,沒有人回答。


    阿箬看著他們的反應,心裏大致有了猜測。也許她不一定會死,或者說,不一定會死得那麽快,因為在她死之前,必然會在罹都掀起一陣風浪。


    她看向天空,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一隻雙翼展開的邪魔正無聲無息的撲向他們,目標顯然也是她。


    “我還真是搶手。”在被那隻邪魔一瞬間掠奪到手之時,阿箬無奈的苦笑。


    **


    曈坐在黑雲之上,饒有興致的看著聆璿。


    她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人了,對什麽愛恨情仇早就不感興趣了,她隻是喜歡看有些新奇有趣的事情,來為自己平靜如死水的心增添幾絲波瀾。


    聆璿就很有趣,她對他投向期待的注視。這家夥原本是死物,可是死物居然也有活過來的一天。向來隻有活著的生靈因為死亡而化作沒有生命的枯骨,然而眼下這尊白玉雕卻在慢慢的化為血肉之軀。真是有意思極了。


    但是他應該沒法成功,因為他還差一點,差一顆鮮活的心髒。什麽時候他擁有一顆活著的心,他才算是真正的活著。


    “可惜啊,你沒有時間了……”曈歎息,歎息到忽然又預感到了什麽,她抬頭望向遠方,而在遠方視線之外,有個熟悉的人影正在靠近。


    “聆璿,你的眼睛回來了。”曈笑著說。


    第152章 銀發與素衣


    銀發聆璿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自我意識, 這點他自己也記不得了。


    他最初從聆璿本體上被分離出去的時候,還隻是一枚無知無覺的白玉珠,雖然這顆小小玉珠中蘊藏著龐大的靈力, 但那時的他就如同母腹中的胎兒,不知喜樂哀懼,不通世故人情,渾渾噩噩, 無知無覺。


    他是在太陰宮內女子的禱祝聲中逐漸“醒”過來的。醒過來之後的他先是學會了用神識去感知萬物, 將靈力編織成一張龐大的網,用這張網去網羅住風中的花香、枝頭的鳥語、陽光的溫度。他化出了屬於自己的耳、口、鼻,再後來他化出了身形, 可以自由的行走於天地間。


    但他並沒有離開太陰宮, 因為, 那時候的銀發聆璿和他的本尊一樣,無情無愛,對這個世界並沒有多少的感情, 也就並不會有好奇這種情緒。


    他與他的“兄弟”——聆璿的另一隻眼睛一塊待在太陰宮中,漠然的看著花開花落, 四季更迭。太陰宮是個寂寥的地方, 修建在上洛城最北端的高山之上。出於種種緣故,雲月燈死後的曆代太祝都極力崇古, 太陰宮內的一切陳設都嚴格的按照雲月燈活著的時候來布置,千百年來未有絲毫的改變, 隻偶爾有匠人被派來修繕腐朽的房梁、朱漆剝落的宮牆。


    太陰宮中就連花草都不會有變化,某塊園子固定栽種牡丹,某一塊固定是月季,一年四時都有花卉盛放, 而枯萎得來年也會再開。宮娥的數目也是早就定好了的,三百三十三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她們統一穿著仿古形製的袍服,梳著古時的低髻,低眉順眼的趨行於亭台樓閣之間,身形輕飄飄的,就像是紙人。她們很少交談,更別說嬉笑,太陰宮的規矩就是讓她們時刻保持沉默,直到她們二十五歲那年獲準離宮為止。但一批“紙人”走後,又會新的“紙人”被送入,她們睜著無神的雙眼,就好似是這古老宮殿中的遊魂。


    太陰宮中唯一有變化的是太祝,每一個太祝在來到太陰宮的時候都是鮮妍如花一般的女子,她們將在宮闕之中消耗這一生的光陰,慢慢的老去,最終死去。沒有什麽比生老病死更能吸引銀發聆璿的注意,他觀察著每一任的太祝,試圖從對方的一生中找尋他想要的東西。


    那麽他想要的是什麽呢?他那時候其實並不知道。他隱約覺得,他得在這漫長的、無趣的、仿佛看不到盡頭的時光中找尋一些東西,能夠讓他知道他從玉珠化為人形的意義。


    每一任太祝都有著不同的性情。有些溫柔如潺潺春水,有些明豔似秋日熾陽。她們在他的麵前展露過悲歡喜怒,有人意氣風發揮斥方遒,有人一生鬱鬱含恨而終,她們人生走過的路或長或短,最終的結局都是一樣的。她們會在他的懷中死去,不管他是挽留也好、漠視也罷,每一任太祝都會死去,而在棺材被抬出去後不久,馬上就會有轎輦將新一任的太祝給接進太陰宮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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