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許懷清第二天早上看了份報紙,麵露不悅。等到後天張求仁來上課,許少庭就見張老師滿臉憤恨的將一遝報紙拍在桌上。


    “這是怎麽了?”許少庭和沈靈均都很不解。


    張求仁粗粗喘了兩口氣,指著報紙道:“氣死我了!他們怎麽能這樣評價知行先生!”


    第三十一章 文者殺人於無形


    沈靈均沒先急著去看報紙, 他頗為好笑的看著自己這總是不掩性情的家庭教師。


    他笑道:“你就這麽喜歡知行先生?”


    張求仁沒好氣的瞥了眼沈靈均:“我這是欣賞,欣賞懂嗎?”


    沈靈均道:“懂得,隻要不是文言文,我都能聽懂。”


    張求仁:“那知己懂嗎?知行先生就是我的知己。”


    沈靈均:“額……知己不就是非常好的朋友?可是老師你認識知行先生嗎?”


    張求仁大手一擺:“何須非要見麵認識, 我們互不相識, 隻通過文章就是精神上的知己了。”


    許少庭拿起報紙正準備看上麵寫了什麽, 聽到這麽一段對話, 他手一抖, 報紙發出嘩啦聲音, 把那師生兩人注意力也拉扯過來。


    便聽他的“精神知己”張求仁說:“你們倆看看這報紙上的點評,總之——唉!顛倒黑白, 無中生有,這些人分明是雞蛋裏挑骨頭嘛!”


    許少庭看張求仁這樣, 加上之前兩節課的相處,他發現張求仁先前對他說自己為人隨和,脾氣很好,這點倒是沒錯。


    隻觀張老師和沈靈均相處,與其說老師與學生,倒不如說是一對兒朋友了。


    但也明白張老師為何得罪了人, 誠然他脾氣是很好,嬉笑怒罵毫不掩飾,為人擔得起直率灑脫四個字,但就這樣做人真性情, 許少庭才不奇怪會被人忌恨。


    他最開始寫小說,除了碼字發表和讀者交流,還結交了許多同網站寫小說的作者。


    很多人以為全職作者不怎麽接觸外人,是個再“宅”不過的職業。許少庭不否定這樣的看法, 有些作者確實如此,但也有他這樣通過寫小說加入“作者圈”,每日反而不少和人交流。


    接觸的人多了,便發現最愛直白表達自己的人,常常會遭受更多非議。


    他想自己最開始也是這樣的,想到什麽就說了,並不曾掩飾過自己的想法與感情。直到群中聊天記錄被人截圖掛在外麵,一個群的作者拉出個小群,竟在群中吐槽最愛幫助新人解答的那個作者……


    一個人所表現出的無論是善意,還是隨口一句話,都成了周遭人口中的別有用心,久而久之,竟也不下於到了社會油鍋裏摸打滾爬了一遭。


    許少庭幾年後回首最初,發現現在的自己也變得謹言慎行,就算是相熟的作者也不會什麽話都說了。


    隻是後來想想覺得可笑,明明錯的不是敢於坦言的人,最後卻是沒錯的人閉上了嘴。


    這樣一想,倒好像是如了那些人的願,要的就是你閉上嘴,再也不發出聲音。


    許少庭看張求仁這模樣,便很佩服張老師了,三十多年來也沒有被社會大熔爐打磨融化成個千篇一律的樣子。


    其實許少庭是這時候還沒接觸過什麽新青年,所以覺得張求仁精神麵貌極佳。殊不知張求仁這樣的文人有著相當數量,在這特殊的年代,有的人因為國家貧弱愈加麻木不仁,整日活得渾渾噩噩與行屍走肉也無區別。


    有一批人,卻是越黑暗越風雨飄搖時刻,反而胸中燃出名為“理想”與“追求”的火焰,他們從不懼怕發聲,終生都在大聲的呐喊。


    你若想要他們閉嘴不再出聲,他們甚至願意為此反抗到付出生命。


    因為,那就是他們的“道”。


    來自百年後許少庭別說不理解為“理想”付出生命,從二十一世紀和平年代而來的他——是根本從未見過。


    沈靈均和張求仁驢頭不對馬尾的說了番話,他也拿了份報紙。


    許少庭手上那份則是個誇讚的短評,寫的是:


    推薦《新月》雜誌最新兩期,新人作者知行的小說《春風的故事》,用凝練流暢的語言文字徐徐展開了四個女孩短暫可悲的一生,尤其是作者借春風之口說出的話,更是振聾發聵,令人深思不已。


    至於後麵則是點評別的小說,這是個專門推薦小說的文章,《春風》也不過隻占了其中一段。


    許少庭正要說,這不是在誇知行嗎,身旁沈靈均念到:


    “最近常有人向我推薦個新人作者知行的中篇小說,我便也購買了《新月》雜誌兩期,閱讀了《春風的故事》。讀完簡直讓我大感驚異,這樣粗糙幼稚的句子,什麽時候《新月》換了風格,連這樣的作品也能登上雜誌了?


    主編更是可笑,寫下那樣個昧著良心的點評,是連臉麵也不要了?更可笑的是,全文看似在寫女性之苦,封建傳統之害人,但細品分明是在誇大其詞,故意寫些黑暗悲痛的女性遭遇引人注目。


    若說起事實,分明是再不濟,女子也還能依靠男人尋得個避難之所,男子反而窮到陌路連這般選擇都沒有。


    作者大可不必為了奪人噱頭,編造些女子故事誇誇其談,除了獵奇毫無意義,真正背著枷鎖如同牛羊一般的不是女子,是千百年來封建統治下所有貧苦的人們,其中的男性們甚至沒有女子還可以通過嫁人活下去這條出路。”


    沈靈均念完,他正要發表些看法,張求仁已經怒道:“你還念出來?不行,聽得我更生氣了!”


    “這廝都說的什麽屁話?”張求仁冷笑一聲,“正常人讀完會是這個想法?我看分明是他想法異於常人,看似站在道德高地,分明是毫無憐憫之心,打著正義的旗幟說著再也冠冕堂皇不過的話。”


    沈靈均:“我隻是覺得寫這篇評論的人,似乎沒有感情?正常人應該都會可憐小說中的女孩子才是,這人倒是沒有一點這樣的想法,反而想到了世間男子,說他們比女子更可憐……”


    沈靈均頓住,他恍然大悟道:“如果寫下這評價的人是位男士,那也就不奇怪了。”


    許少庭還正在想,最後一段話說的很有道理,千百年來哪裏隻是女子可憐,封建統治下的貧民百姓是不分男女全都很可憐。


    而且猛一聽,女子再不濟也能嫁個男人尋求依靠,似乎很有道理……要是男子窮途末路了,應該可沒辦法嫁個人也算是條出路。


    沈靈均突然來一句寫的人性別,許少庭一愣,繼而明白過來,也頓悟了,他便忍不住說:“師兄,你可真是個聰明人。”


    沈靈均笑了聲:“我家中父親有好幾位姨太太,經常聽我爸爸叔叔伯伯們說,做女人真是輕鬆,全靠男人來養,什麽時候他們也能輪到這種好事。”


    “可我那些小媽們卻說,做女人再是辛苦不過,注定一生要生兒育女辛勤操持家務,還要擔心這輩子遇人不淑,那便是一生都毀了,要有來世她們也要做個男子,絕不再做女人。”


    “導致我曾很疑惑,到底是誰說的對。”沈靈均做出個無奈表情,說了句中國俗語,“還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聽著都很有道理。”


    張求仁白了眼沈靈均:“這有什麽疑惑,你隻需去問上十個男子,下輩子願不願意做女人,再問問十個女子,下輩子是想做男人還是女人,就知道你的父親叔伯們不過是放屁。”


    “我隻聽過有女人說下輩子要做男人的。”張求仁不齒笑道,“可沒見過那個男人說下輩子做女人。”


    許少庭不由的聽入迷了,很想給張老師鼓鼓掌,他可真是個辯才啊,要是讓他來反駁,可不會想到這樣的例子。


    接下來許少庭和沈靈均又看了剩下三份報紙,這三份都是短評了,是專門刊登在報紙上小說那版。


    一則態度中立:文字語言看似稚嫩天真,缺少雕飾,細讀也是很別具一格的文風,很是有些爛漫的味道。隻是故事整體讀下來,作者未免誇張,讓人覺得有些為了悲劇而悲劇的意味。


    許少庭心想,這評論寫的還挺有道理,再看下麵兩篇:


    “《新月》雜誌最新兩期連載的《春風的故事》是什麽玩意?文筆語句如小孩子就算了,故事更是故作深沉荒唐無比,隻想對作者說,小學生寫的也比你有文采呐!”


    許少庭驚呆了,他竟然在百年前看到了讀者評論作者小學生文筆,真是別有一番親切感,許少庭都想找到這則短評的作者,問問他是不是也是從二十一世紀過來的。


    最後讀到的那篇評論,則是寫到:


    這小說實在不敢苟同,為什麽寫的隻是女子被壓迫,作者這狹隘眼界讓我懷疑是不是就是個自怨自艾的女郎?


    縱觀曆史和如今國家風雨飄搖之際,哪裏隻是女子附帶枷鎖而行,是所有的勞動者們都如牛羊任人宰割。作者選成四個女孩,一篇本該成為佳作的小說因為性別失了立意,隻看出了一顆挑撥男女對立的不懷好意。


    許少庭心情難以形容……


    怪不得有人說“文者殺人於無形”,可不是,這樣一通評論下來,要不是他自己就是作者,他都會被這評論牽著鼻子走,心想這樣的小說可不就是作者在給男女性別搞對立嗎。


    同時他更堅信了,能寫出這樣評論的應該是男人,要是女子寫的,能以男性的立場出發……也是個奇女子了。


    第三十二章 升級版彩虹屁


    不過許少庭現在很佩服張求仁老師和他這師兄沈靈均, 也明白了許嫣然為何說沈靈均是個聰明人。


    要說張求仁和沈靈均的共通點,便是看待問題比常人透徹,許少庭都差點被這幾則文評牽著鼻子走。


    也在想:我是不是不該投稿這篇小說,他們說的很有道理, 要是偏激的人看了, 可不就是造成了性別對立。


    結果張求仁和沈靈均道出了關鍵:寫出這樣評論的人定是男子。


    許少庭也拐過來了彎, 屁股決定腦袋, 男人寫的點評肯定是站在男人的立場。


    不過張求仁和沈靈均在看待問題透徹的共通點中, 不同的就是兩人的表達方式。


    沈靈均顯然更加內斂委婉, 短短的幾次相處,就看出這是個很有些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張老師就是憑著自己性情了, 高興了便是仰天大笑,不開心了, 他決計不會委屈自己,定要把自己臉上的五官全部加以利用,表情豐富的和電影演員似的。


    仔細看著,許少庭還想到個人也是麵部表情相當豐富,想了好一會兒,他恍然大悟, 不就是他的大美人姑姑許嫣然嘛。


    隻是張求仁太放任自己感情,這節課他氣到直接罷工,命令沈靈均教許少庭英文和算數,國文暫且放一放。


    張求仁抽出張稿紙, 握著鋼筆低頭便道:“國文課所學不過隻是打下基礎,真正的學以致用是能憑著這些文章道理化為自己的東西,再次加工輸出——隻是學了,便無後續, 不過是白學,你們倆要是能寫出知行先生這樣的小說,這些之乎者也不學也罷。”


    許少庭再次聽到彩虹屁,還是升級版本,他隻覺一股熱氣湧上腦袋,整個人是在瞬間臉紅發熱的都要熟了。


    沈靈均正攤開英文課本,準備糾正少庭發音,這也是沈靈均對於許少庭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其中之一。


    先不說這少年總是和周圍人相比,缺乏常識到讓他幾乎覺得此人很有點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再說奇怪的事情,便是聽到許少庭念英文單詞,那一口隨性不夠優雅的美式發音——


    他是從哪學的?許懷清可是說過,他這個兒子從小呆在上海老宅,堂堂個男孩被他母親當做了深閨小姐,那這口美式發音的來曆還真是耐人尋味。


    許少庭一節課下來,幾乎所有發音都被沈靈均糾正了一遍,結果導致效率異常低下,等到算數題沒做兩道,就到了下課時間。


    白人管家埃裏克敲了敲門,許少庭說了“請進”,這中年白人邁著輕而慢的腳步踏進房間,問張老師和沈先生是否要留下來用晚餐。


    沈靈均道了聲謝謝,然後解釋道:“我今天要去警署輪值,算算時間,隻夠路上隨便買點便宜吃食,不能再逗留了。”


    張求仁把他寫了一下午的稿紙夾進教科書,匆匆的將文具一起收拾進了提著的公文包中,便站起身催促:“你順道送我一程,再晚點,我那編輯朋友就要下班了。”


    許少庭是一直以為沈靈均和他一樣,是個還沒工作的學生,聽到沈靈均那話才想起來,這人早提過他是申請了什麽派遣來上海的。


    許少庭正要問是派遣來做什麽工作,張求仁已經耐不住性子,拉著沈靈均快步往外走。


    許少庭就晚了那麽一步,站起身時,倆人都出了臥室,隻沈靈均喊了聲:“少庭,下節課見。”


    停了一兩秒,聲音已經有了距離,遠遠傳來:“你要是不記得發音,請教你父親和姑姑都是最合適的。”


    晚了幾分鍾,許少庭出了房間,想尋點水果吃,遇到白人管家埃裏克拿著包好的麵包,見他便苦笑解釋:“本想給張老師和沈先生帶著,也就不用路上再買了,誰知道剛出了廚房,他們兩個已經坐上車走了。”


    “怎麽走的這麽急?”埃裏克問,“很不符合兩位先生平常的作風。”


    許少庭也道,張老師這是要做什麽,不過聯想課前張求仁說的話,許少庭心中不情願的想……隻怕,肯定是和“知行先生”有關,畢竟張求仁都說了,這是他的精神知己。


    就是可惜,張老師還不知道精神知己的肉/體他早就見過,還很慈愛的摸過他的腦袋,拍過他的肩膀呢。


    不過很快,通過許懷清,許少庭就知道了張求仁那節課上是在寫什麽。


    因為許懷清總是很忙,許少庭大體知道他在政府任職,可以熟練對答英文日語,有著日本與英國各所大學的本科及研究生學曆,所以似乎做得是與白人和日本人打交道的工作。


    許少庭覺得許懷清不是外交官,但也類似了。最近經許嫣然的嘴,也了解到許懷清近來都在和日本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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