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咋舌:“這,這也太……那廚子,就聽進去了?”


    龐裏正冷笑一聲:“可不是!吵了幾日,街坊路人都聽見了,直到除夕過後,這戶人家一直安安靜靜,連院門都不見打開,眾人才發覺不對,開門一看,橫七豎八一地屍體。廚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徐氏狐疑道:“鄰居和那婦人,到底有沒有……”


    “沒有!”龐裏正打斷了她“事發後,很快有人指出來與鄰居有幹係,那邊的捕役已經讓他交代清楚了,他就是看廚子一家眼紅,存心找不痛快罷了。什麽血脈一事,全是有心杜撰的。”


    “都說廚子如今極有可能是在青屏山周邊流連,青州官府已經通知了各個鄉鎮,說要是此人出現,立即捉拿。”


    龐裏正起身,作勢要往外走,徐氏忙問他:“當家的,你要去哪?”


    “去貼告示!”龐裏正不耐道“大過年的出這檔子事,真真是煩人。”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腳步,憤然道:“為了一樁子虛烏有的事,妻子死了,孩子沒了,自己也逃到山裏,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安寧日子,反而事情的始作俑者,還好端端的在家裏坐著。”


    徐氏一驚:“這,怎麽不追他的責呢?”


    “那人咬死了自己是酒後失言,沒有明說是非,拿什麽罪名給他治罪?就算被關押了一段時日,他拍拍屁股離開鄉裏,又是啥事沒有了。”


    龐裏正推開房門:“手刃至親,卻不提刀向惡人,這種男人,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吳恒,你有何顏麵苟活於世哪!”


    跪在地上的男人勉力翻起腫脹的眼皮,艱難地看了義憤填膺的龐裏正一眼,又垂下了頭。


    陳仵作上前拍了拍龐裏正的肩:“老龐,別太動氣,等過兩日青州那邊來信了,該處置就怎麽處置。”


    龐裏正歎了口氣:“年紀大了,真是見不得這些,你說這算什麽事兒……”


    泰安鎮沒有專門未作奸犯科的人設立的監牢,隻在義莊留了兩間密室,作為臨時看押的處所,吳恒被扭送下山後,立即就被帶來了此處。


    清清和裴遠時不過兩個半大小子,如何能製住一個成年男子?眾人對此沒有太大的疑惑,因為吳恒的確餓了太久,精力不濟。


    至於臉上的腫脹……裴遠時無辜道:“我看見他打算翻過牆,就大叫了一聲,他居然從牆上直直栽了下來,臉撞在牆根的大石頭上,成這樣了。”


    沒人懷疑他的說辭,連吳恒也無法反駁,因為他當時已經生生疼暈了過去,如今已經什麽也回想不起來了。


    吳恒在義莊剛醒來時,還有兩分激動狂躁的神色,但龐裏正一出現,朝他疾色厲言了一通,他便如死了一般僵硬,跪在那一動不動,任人怎麽質問,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真可憐,也真可恨。


    清清無法理解,他如何就能向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親人痛下殺手,就算大人做錯,兩個孩子又何其無辜,她對他生不出同情來。


    她悄悄瞅了眼旁邊站著的裴遠時,心裏猜他也是這般作想,不然昨晚出手怎會如此狠厲。


    她想起月光下,那個遊龍般矯健,脫兔般迅捷的身影,暗自咋舌,這石頭師弟的身子好的也太快了吧,半年前,他還連恭桶都要師姐來幫忙倒呢。


    畢竟人家雞鳴起身,從炎夏到寒冬,風雨無阻,舞劍練拳日日不輟……她默默握拳,傅清清啊傅清清,這樣下去你還好意思當人家師姐?以後每日懶覺必須得少睡一刻!


    她正自我批評,陳仵作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清清啊,你們捉住了這惡徒,可真是為泰安鎮,不,為青州立了件功勞。”


    清清赧然道:“碰巧,碰巧罷了,您可別這麽說。”


    “陳爺爺麵前還謙虛什麽?”陳仵作笑著用手指點點她,又轉向裴遠時“好小子。”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裏麵那個,左半張臉全壓壞了,這是用了多大的勁兒啊?”


    裴遠時向他行了一禮:“晚輩不懂,請您明示。”


    陳仵作嗤笑一聲:“年紀輕輕就裝模作樣的,老夫我最為不喜。”


    龐裏正走了過來:“都在這杵著幹什麽?今中午都上我那處吃飯去!”他一把攬過清清:“你師父這段時間不在,竟讓那惡徒闖進觀,說起來,也是我這個做裏正的失職,你這丫頭,是不是已經怨上龐叔叔啦?”


    清清笑嘻嘻地說:“我怎麽會怪您呢!要怪也怪師父,不給他徒弟打點好就雲遊去了。”頓了頓,她又雀躍道:“今日,是徐阿姥掌勺麽?”


    龐裏正刮了刮清清的鼻子:“那自然是!做的板栗燒雞,待會兒敞開肚皮吃!”


    清清歡呼一聲。


    玄虛子和龐裏正、陳仵作二人交好,早些年常常領著清清上他們家打秋風,尤其是龐裏正處,去得尤為頻繁,因為龐裏正的妻子徐氏燒的一手好菜,板栗燒雞便是其中佼佼。


    雞肉鮮爽嫩滑,板栗香甜可口,濃醇的湯汁拌飯更是一絕,飯桌上,清清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流油。


    一盞溫水被送到眼前,清清抬頭,龐世光朝她溫柔地笑:“喝點水潤潤。”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杯子,道了聲謝,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


    龐世光是龐裏正的獨子,比清清大兩歲,近兩年在青州城內修學,逢年過節才會回鎮裏,她少有見到他。


    幼時兩人倒是偶爾在一處玩耍,或許是家中管得嚴,龐世光從小就表現得十足穩重,行止斯文,從來不參與掏鳥蛋搗蜂窩之類的活動,與成天玩泥巴的大牛對比鮮明。


    大人常常讚他“氣度如鬆”、“內斂沉靜”,一身書卷氣,一看就是能考取功名的,但清清隻覺得他頗為無趣,還是和大牛小桃在一處快活些。


    而且——後來他們年紀漸長,龐世光不僅自己沉靜,還試圖影響清清如他這般沉靜,時常提醒約束她的舉止,囉囉嗦嗦,無聊至極,讓她頭大無比。


    “今晚的菜可還適口?”內斂沉靜的龐世光問她。


    清清狂點頭。


    “這便好,若喜歡,日後可常來。”他給她碗裏添了筷雞肉。


    清清麵上一紅,連聲道謝,想著自己方才還在腹誹人家,有些慚愧,矜持道:“不敢常來叨擾呢。”


    “你這孩子,怎麽突然怪裏怪氣的。”龐裏正朗聲笑道“咱們巴不得你來,最好日日都來!”


    說著,他狀似無意地瞥了兒子一眼。


    龐世光卻隻看著清清微笑。


    酒足飯飽,清清攜師弟向龐家告辭,龐世光送他們到了巷口。


    臨別之時,照慣例要閑聊幾句,清清沒話找話:“許久未見,世光哥哥變了許多。”


    龐世光挑挑眉毛:“是哪裏變了?”


    廢話少了,沒那麽惹人煩了。


    清清當然不敢這麽說,她撓撓頭:“變高了許多,以前——”她伸手比劃“我差你半個頭,現在隻到你胸口了。”


    龐世光輕輕一笑:“我倒覺得清清沒怎麽變。”


    他伸出手,溫柔地敲了敲她的頭:“和以前一模一樣。”


    回去的路上,二人沿著山路走得極慢,頗有些散步消食的意味。


    山上的積雪化完了,已經有嫩綠色從土裏鑽出來,星星點點地綴在路旁,看著十分可愛。


    春風帶著暖意,柔柔地在發絲間拂過,在這樣的春風裏,清清眯起眼睛,覺得自己心情極佳,嘴中不自覺哼起小調來。


    “師姐看上去心情十分好。”


    冷不丁的,身後的裴遠時問她。


    “吃飽喝足,誰心情會不好?”她懶懶地回他“難道你有什麽煩心事麽?”


    身後一片沉默。


    清清有些意外,她回過頭,看見裴遠時麵無表情的臉。


    “不是吧?”她驚訝道“誰惹我的石頭生氣啦?”


    裴遠時自動忽略了她對他的稱呼,隻覺得那聲“我的”頗為動聽。


    但他依然一聲不吭。


    第23章 春意


    “這樣的舒服的風,這樣好的日光。”清清背著風張開雙臂,任由發絲在臉上亂拂。


    她刻意做出陶醉的神色:“師弟卻偏偏板著個臉,實在是浪費這好時節呀。”


    少女的裙擺袖口被風吹起,翩然若飛,她足邊是新萌發的鵝黃嫩綠,身後是早春時節將將開始複蘇的山野,在這萬物將醒未醒之間,她好似山林化成的精魅,在享受姍姍來遲的春天。


    裴遠時靜靜地看著她,覺得自己這個比喻十分恰當。


    但他不打算告訴她。


    他隻說:“那個龐世光,師姐似乎和他很是熟絡?”


    這還是他第一次朝清清打聽什麽人,清清放下手臂,意外道:“不算吧,你打聽他做什麽?”


    “隨便問問,之前沒見過他,有些好奇。”


    “那是因為近兩年他都在青州城內念書,逢年過節才回泰安鎮來,連我都有大半年沒見著他了。”


    裴遠時躊躇半晌,又道:“我瞧你們相處,像是經常在一處的樣子。”


    “從前會在一處玩,後來他考上了童生,就便得奇奇怪怪,時常要管教我。”


    清清回轉身,繼續往山上走:“不讓我爬樹,說太高有危險,要是真的高也罷了,那歪脖子樹才六尺,我七歲就能一口氣躍上樹梢,不知道那麽緊張作甚。”


    “大熱天的下河涉水也不行,說什麽——莫要貪涼,寒邪侵體,日後會體虛疼痛,同我念叨個不停,跟師父念經似的,煩人!”


    “後來,還總說大牛魯莽粗劣,要我不要和他玩,大牛不服,兩個人頗不對版,碰在一起就要吵架,還打過幾場,我真是受夠了。”她把路邊一粒石子兒踢到草叢中,不住地抱怨著無聊玩伴。


    裴遠時卻覺得這喋喋不休順耳無比,他語氣輕鬆起來:“聽起來的確是很煩人。”


    “是啊,後來我就不愛和他玩了,再後來——”


    “他去青州城念書,我就很少見到他啦,偶然見麵,他還是如從前一般溫和,但不再嘮嘮叨叨,看上去順眼了許多。”她嘿嘿一笑。


    裴遠時停住腳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或許吧,哈哈,你可能不知道,鎮上好些小姑娘喜歡他呢。仔細想想,他模樣生得不錯,氣質又好,還體貼人,的確挺討人喜歡。”


    裴遠時冷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清清也停住腳步,奇道:“我怎麽覺得你好像不大喜歡他?”


    裴遠時生硬道:“裝模作樣的,我向來不喜。”


    這不是上午陳仵作評價他自己的話嗎?清清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也是!一個愛裝正經的人,怎能忍受別人如他這般正經呢。”


    裴遠時不說話了。


    清清怕他惱了,忙哄道:“好師弟,不喜歡他就不喜歡罷,咱們以後不去跟他打交道了便是。”


    話一出口,她回想起中午那頓板栗燒雞,甘甜鮮爽的滋味仿佛還在口中停留,頓時心生後悔,不舍道:“大不了,我以後上他家不帶你。”


    裴遠時看了她一眼,悶悶道:“板栗燒雞我也可以做。”


    “啊?你?”清清驚疑“你才來那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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