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虛子說:“我是來看風水的。”


    女子笑道:“你一身道袍,我自然曉得你是今天來看風水的,我是問,道長尊姓大名?”


    陽光下,她眼睛又透又亮,像昆侖山上將將融化的雪水。


    玄虛子愣愣地看著她,說:“我的道號是玄虛子。”


    那女子又笑了,她評價了一下:“故弄玄虛。”


    “我看你背上有一把劍,”她朝他揚起下巴,“來教教我劍術,我付你比看風水多三倍的錢。”


    玄虛子頓了一下,來長安三個月,他的劍從未出過鞘。


    他覺得山下的風很汙濁,對劍鋒不好。


    那女子見他猶豫,又道:“五倍。”


    玄虛子說:“好。”


    元化十三年的玄虛子,是昆侖宗內許多女弟子憧憬的對象。可惜自從他下山後又回來,好似變了一個人,那張臉仍舊是冷,但是眼睛裏多了些從前沒有的東西。


    有人說,他愛上了一個有婚約的女子,他為情所困了。


    女弟子們覺得很好,他多了分人氣,顯得更英俊。


    宗主卻覺得很糟糕,他最寄予厚望的弟子,欽定的下一代掌門人,偷溜下山後回來,麵對太虛幻境,竟然無法破境而出。


    十八歲的玄虛子,心中空無一物,他從太虛幻境中全身而退,安然無恙。


    二十三歲的玄虛子,他心裏不知道多了什麽東西,從幻境裏出來,竟需弄得鮮血淋漓,殘破不堪。


    宗主說:“我早就說過,你若是下山,接下來的人生不會太好過。”


    玄虛子用劍撐著站起,血從他的額角流到下巴,再滴落到冰涼的地上。


    “我不下山,甚至不知道什麽是人生。”


    宗主說:“隨便你。”


    宗主當真隨便他,另一個弟子開始被嚴格要求起來,從那以後再沒人管他。


    於是玄虛子留在山上,但偶爾去長安,他不再每天都去風崖看雪,他突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隻是這份自由不再能給他帶來多少快樂,人們覺得他比過去還要麵無表情了。


    元化十六年,他下了一次山回來,突然變得很溫和,甚至破天荒地衝人微笑,有人說那是因為他愛的女子和離了,他有了盼頭。


    元化十八年,他下了一次山,很久都沒有回來。


    元化十九年,他回來了,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娃娃,弟子們驚訝地發現,僅過去了一年,他看上去蒼老了很多歲,白發皺紋,一樣不落。


    有人說,那個他深愛的女子,遭受了不得了的變故,總之是已經不在人世了。


    而這個女娃娃,是那個女子從前的孩子,本來也是要死的,但是她年紀小,師兄便在她身上施了昆侖秘術。


    用自己的生命,換來那個女娃娃的命,所以你看呐,短短一年,師兄怎麽就老成了這個樣子……


    元化十九年的玄虛子二十九歲,但他看上去像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


    元化三十一年的玄虛子四十歲,他看上去仍像五六十,他站在暮色四合的山野之中,手裏拿著那把“追涯”。


    他的四周是莽莽蒼原,深深密林,林中有數道人影,他知道他們在窺伺等候。


    等候一個能殺掉他的時機。


    他絕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時機,因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回去。


    第58章 話本(上)


    卯正二刻的小方山山道,裴遠時在練劍。


    他日日都是卯時起身練劍,不過最近,他沒有在小霜觀內練劍,而是去了後山。


    因為他在練“破風”。


    破風,顧名思義,是破局的劍招。它刁鑽又狠辣,若成功使出,能扭轉乾坤,讓對手潰於一擊之下。


    他至今還記得,玄虛子教給他那天,他當時深深的震撼,原來劍還能這麽揮砍,原來劍氣能如此鋒銳,鋒銳到像一把無形的劍。


    他忍不住問,倘若學會了破風,不是就能立於不敗之地,天下無敵了?


    玄虛子聽了,隻是嘲笑,笑他太過天真。


    “你徒有劍技,還未有劍心,破風可不是你想學就能學會,就算學會,也不是隨時隨地能使出來的。”


    玄虛子說沒錯,這是相當難的一招,他練了小半個月,仍是不得要領。


    但是沒關係,麵對想要的東西,他大多數時候都很有耐心。


    於是卯正二刻的小方山山道,他開始了今天第一百零二十八次練習。


    右手持劍,左腳往前踏步的同時,腰往後仰,接著將劍揮出。


    格、掃、刺。


    每一步都行雲流水,每一步都完美無缺,當劍鋒破空而出,那鋒利的劍氣與周遭氣流相震,發出一陣尖銳無比的嗡鳴。


    真奇怪,明明是把木劍,怎麽會有鐵劍的劍鳴?


    伴隨著嗡鳴之聲,他麵前那棵被當做靶子的槐樹,嘩啦啦落下無數枝葉,林中鳥雀被驚起,撲棱著翅膀奮飛而出。


    木劍的劍氣斬斷了樹木,算不算得某種意義上的,“相煎何太急”?


    他拿著那把粗糙的、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寒酸的桃木劍,為自己剛剛想到的這句俏皮話勾了勾嘴角。


    幾乎是立即,他想將這個笑話告訴那個女孩聽。


    但是不行,因為這個點她還在睡覺,她總是喜歡睡懶覺,這也是他特意來後山練劍的原因。


    “破風”的劍鳴會擾著她。


    事實上,當他在玄虛子的教導下,第一次嚐試“破風”,就能已有這樣的劍鳴。劍尖刺出的一瞬間,它發出的聲音尖銳肅殺,帶著徹骨的寒意。


    他還未從那樣的寒意中回過神,便聽到玄虛子說:“不夠。”


    玄虛子跟他單獨在一塊的時候,很少會像在他師姐麵前一樣,露出和藹的表情,說笑逗樂。麵對裴遠時,他是個再標準不過的嚴師。


    他要求極高,不苟言笑,話語寥寥,對裴遠時說得最多的便是:“不夠。”


    玄虛子教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讓裴遠時由衷地敬佩並感激,他根本不在意這一點嚴厲。


    況且,他十分清楚,“不夠”指的是什麽。


    他的劍心還不夠,他的殺意還不夠,要報仇雪恨、以血洗血還不夠,要保護一個人,將那些紛爭惡意從她身邊徹底阻隔開來,他還遠遠不夠。


    所以他隻是沉默著揮劍,從淩晨到破曉,從結著霜的草葉到枝繁葉茂的槐樹,今天他已經練習了一百零二十八次破風,還不夠。


    他想用那句俏皮話討她的歡心,想看那雙漂亮的眼睛因為他生出笑意,但他知道,他的野心遠不止一句話,不止這隻言片語帶來的片刻愉快。


    他從來都不滿足於這點愉快,他想給她更多,因為他想得到的更多。


    裴遠時拎著劍,他垂下眼,看著自己腳邊一朵明黃色的野花,它顫巍巍地開著,顏色卻極鮮極亮。


    它就開在那裏,又漂亮,又易得,挨得那麽近,完全不設防的樣子,隻要伸出手輕輕一掐,就能獨自擁有這份美麗。


    他有些卑劣地想到,幸好它是開在這裏。


    他又自嘲地想到,他真的太過貪心。


    他又開始了第一百零二十九次揮劍。


    直到少女打著哈欠從觀裏出來尋他,叫他一道下山去,裴遠時才收回了劍。


    二人敲開了義莊的門,當陳仵作說,蘇少卿昨日已經離開了的時候,清清十分震驚。


    她結結巴巴地說:“怎麽會?他醒來不過兩天,這就走啦?”


    陳仵作說,少卿已經返回長安,似乎是有什麽要緊事去辦。


    “好吧……”清清有些失落,她今天帶來了好些凝神靜心的符紙,想幫蘇少卿加持作法。畢竟他前些日子沉溺夢境,心神十分虛弱,若是不好好休養,極易招來邪穢之物。


    但他不打一聲招呼便離開了,這讓她心裏有說不清的滋味。


    陳仵作見她背著大包小包,自然曉得她意欲何來,他安撫道:“丫頭放心,少卿不會再做消極輕生之事。”


    清清垂著頭,她懨懨地說:“但願如此吧。”


    她心情不佳,陳仵作留她用飯,她也沒答應,背著包袱灰溜溜地走了。


    裴遠時跟在她後麵,見她悶悶不樂,便想拿話逗她開心。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清清卻停住了腳,她指著天上,問他:“你看那是何物?”


    裴遠時便順著她指的方向去看,藍瑩瑩的天空,澄澈明淨,綴著兩朵白雲,是個舒適的春日天氣。


    他遲疑道:“是……雲?”


    清清望著那兩朵雲,喃喃道:“你想到了什麽?”


    裴遠時思索道:“師姐想吃雲吞?”


    清清瞪了他一眼,她說:“流雲!清竹居士那把琵琶便叫‘流雲’。”


    她一說,裴遠時就想起來了,那天蘇少卿和他們一起吃飯,飯桌上,他們提到了這把琴。


    於是他說:“無拘無束,來去自由,這應當是被疾病所束縛,身體如同囹圄的清竹居士,所向往的生活。”


    清清道:“這正是我想說的。”


    她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說:“蘇少卿的夢境後勁忒大,如今他好端端回長安了,我這兩天的心緒倒是難平,做夢都喘不過氣來。要是這種法術多使幾次,人怕得瘋掉。”


    未等裴遠時開口,她一握拳頭:“看來,我得休整幾天,這幾天早上不用喊我,我要好好休息調養。”


    裴遠時說:“師姐,我何時早上喊過你?你不是一直都近三竿才起。”


    清清憤然道:“胡說八道!我向來都是雞鳴起身,勤勉操練,一日不落,你不要憑空汙人清白!”


    裴遠時說:“我卯時起身,怎麽從未見過師姐?”


    清清篤定地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來書房,你去後山。”


    裴遠時早已習慣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他應承道:“那師姐好好休息調養,下次若有鬼神之事,還得仰仗師姐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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