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暗道一聲果然,她苦笑著臉,拱手向老族長行了一禮,正欲開口,另一人卻搶在了她前頭。


    “母親,”古拉玉淡淡地說,“您也看到了,方才那道煙,正是阿丹的樣子。”


    “漢人的把戲千變萬化,這算得什麽?”前族長一拍桌子,厲聲道,“阿丹是我所生的孩子,如果她的靈魂當真離去,我會不知道?”


    古拉玉抬起眼,迎上身邊怒視著她的長輩:“阿丹的身體在寨內停留了三天,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她順水而去的時候,您也在場。”


    她緩慢而堅定地說:“她的確已經死了,您不必再堅持。”


    盛怒中的前族長突然站起,氣極反笑道:“好,好……”


    “阿丹死了,就因為一個漢人?一個不知從哪兒來,滿口謊言,一看就是別有目的的漢人。”


    古拉玉默然不答。


    “我當初就不歡迎收留他!漢人狡詐陰險,不值得信任,你們兩姐妹為了一個男人,爭來奪去,最後釀成這樣的惡果,實在是愚蠢至極!”


    古拉玉竟然笑了一下:“您是何處聽來這些?阿丹的死,不關莫先生的事。”


    “是嗎?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前族長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杵,“你以為,那丫頭隻求了你一人?”


    古拉玉淡淡地說:“您想說什麽?”


    “她來找我,說她愛著那個漢人,求我把族長換成她,這樣他就舍不得離開了……她明知道他別有所圖,竟巴巴地要成全!”


    前族長的臉上閃過一抹痛色:“我批評了阿丹,隻望著她能早日迷途知返,不要為了區區一個男人而姐妹成仇。她當時雖仍有癡迷,但也算能聽進去,阿丹其實一直是個聽話的乖孩子——”


    “不像你,”蒼老的婦人重重歎息,“我從來都知道,你才是最心狠的那個……但我畢竟是老了,竟沒料到你也會在意姓莫的漢人,我說服了古拉丹,但唯獨忘了你。”


    前族長語調漸緩,她已經不再憤怒,隻有沉重:“所以最後,她什麽都沒做,反倒是你做了。”


    “我知道,你從來都是有野心的孩子,你知道自己會成為首領,從小便連貪玩都不曾有過,我是管不了。”


    “你說她死了,便死了吧……這個寨子,你說怎麽樣,就是怎麽樣。”


    “下個月的事,你全權做主,我不會再管。”


    “罷了,”她杵著拐杖,慢慢往外走去,口中不斷重複著呢喃,“我畢竟老了,畢竟老了……”


    古拉玉恭敬地屈腿,向母親的背影行了一禮。


    她柔聲說:“您慢走。”


    隨著老族長離開,一場爭執就此落幕。


    古拉朵早在氣氛劍拔弩張之時偷偷溜走了。清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最後一屁股坐了下來,忐忑地聽完了整場對話。


    現在看來,的確值得一聽。


    古拉玉轉過身,對清清歉聲道:“讓道長見笑了。”


    清清忙擺手:“上了年紀的老人總這般執拗,實在是正常……”


    古拉玉微微一頓,她緩緩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上了年紀?道長覺得家母歲數幾何?”


    清清一愣,沒想到古拉玉會突然這般問,她腦海中立即出現前族長的形貌:一絲不苟的銀白色發髻、遍布臉上的深深溝壑,枯瘦幹癟的身形……


    她斟酌道:“六十左右?”


    古拉玉的笑容中便摻了幾分神秘,她輕聲說:“今年也才四十一罷了。”


    看著眼前女孩果然露出驚訝的神情,年輕的族長歎道:“蘇羅的首領,總是這樣的……”


    她留下這句語焉不詳的話,便起身款款而去了。


    清清仍坐在椅上,目送古拉玉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北山的“祭祀”已經結束,三月會也成功舉辦了,但她仍舊每天都很忙碌,眉眼中的疲憊一目了然。


    前族長方才說自己的大女兒是個極有野心的人,這一點,在此前同村人的交流中,清清已經有所體會。


    要成為部落的首領,並且是深受蘇羅人信服愛戴的首領,並不隻是輕易的世襲傳承這麽簡單。


    溫和,親切,心善,平易近人,是女子們對古拉玉的評價,她們衷心喜愛這位年輕的族長,因為她平日對村寨內的女娃們多有照顧,性格也十分好,大小糾紛的評判總是很公正。


    果斷,冷靜,從容,村寨中的男人們對族長的看法不盡相同,在他們眼中,看似外貌美麗,性格溫柔的首領,其實有著非常強硬的手段。早年間,她尚且還會聽取一些前族長的意見,這兩年,已經完全是獨斷專行,說一不二了。


    獨斷專行,這一點姑娘們也略有提及,但她們對此的認識顯然沒有男人的深刻。


    因為北山上的祭祀全數由古拉玉主持,她們並不知道,古拉玉在整飭護衛隊,派分任務,組織流程的時候,是何等的雷厲風行。古拉玉對他們的要求,已經嚴格到刻薄的地步。


    但這些精壯的漢子們並無一人敢違抗,甚至連抱怨也不會有。這不僅是因為蘇羅人對秩序的順從,更是因為古拉玉她,的確有些硬本事。


    她的箭術是村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存在,在她十七歲的某次集體秋獵中,一箭射穿了一頭母熊的胸腹——這不僅需要準頭,更要過人的力量與心態。


    母熊因為有幼崽跟隨在身邊,十分狂躁且極具攻擊性,它站立起來比村中任何一個成年男子都要高大,奔跑的速度可以撞碎一棵樹——古拉玉當時就在那棵樹上,母熊撲上來之前,她一箭射穿了它的胸膛。


    而後,在小熊的哀鳴聲裏,第二箭、第三箭依次穿透了它們母親的眼睛與心髒。古拉玉看著母熊轟然倒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轉頭望向匆匆趕來的族人們,臉上又是溫柔笑容。


    這多麽可怕,即使是最勇猛的蘇羅獵人,在麵對帶崽母熊的時候也要諸多考慮,更何況,當著孩子的麵殘殺她們的母親,也實在太過冷血無情。


    十七歲的古拉玉,還整日跟在前族長後邊學著行事,對人總是溫和友善,說話也細聲細氣。經過了那一天,族人們才真正發覺,她的確是被作為首領而培養長大的少女。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十九歲那一年,她正式成為了族長,沒有一個人有異議。


    有和古拉玉一起長大的女子告訴清清,首領她自小便是這樣,別人都在瘋玩,漫山遍野跑的時候,她已經沉靜得不像任何一個同齡人。


    連古拉朵也說,阿姐從來不和她們一起玩鬧,總是忙著參與各類祭祀,學習各種技藝,苦練她的箭法……


    阿姐很好,所以阿姐就是阿姐,不會像阿丹一樣,成為自己無話不談的朋友。


    這些信息,清清早已知曉,今日廳堂內發生的衝突恰恰印證了這些,她沒有多少意外。


    讓她在意的,是前族長臨走時那半句話。


    “下個月的事,你全權做主,我不會再管。”


    下個月的事可以代指很多,但清清覺得,用那樣嚴肅又無奈的神情說出來的,絕不是什麽無足輕重的事。


    某個陰鬱沉悶,天邊沉甸甸垂著烏雲的午後,清清去找裴遠時。


    她已經有兩三日沒有去見他,因為她有很多想知道的東西,為此必須秘密地進行某些事,她忙碌於此,無暇他顧。


    她進了房間,開門見山說:“我今日又碰見了族長,我問她可還會感覺古拉丹的靈魂在村寨中徘徊,你猜她怎麽說?”


    裴遠時看著她:“她說已經感覺不到了?”


    “正是,”清清喃喃地說,“她認真地對我道謝,說我幫了大忙,是村寨中的貴客,想住多久住多久,有什麽要求她都可以盡力滿足……”


    “都快讓我以為,我真的幫上她的忙了。”清清笑起來。


    裴遠時遲疑地問:“師姐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根本就沒有行亡靈超度之法,那日所念的,是求雨咒和淨身咒。召喚出來的古拉丹的靈魂,是我使的幻術,那是虛假的影子。”


    她狡猾地說:“我在‘煥’之中見過古拉丹,所以要捏造出一個同她一模一樣的幻影並不難。神態,動作,甚至她看到姐妹可能會有的反應,我也反複考慮過——成功騙過了所有人。”


    “古拉玉篤定事情已經解決,我試探說有任何變故,都能再次做法,她也果斷地說,無需再勞煩我,她的確再也沒感受到過阿丹的靈魂。”


    “她根本不需要什麽超度,她隻需要一個借口,來證明古拉丹真的死了。”


    第94章 首領(中)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裴遠時開口道:“此前族長口中所說,她能感知到古拉丹的魂靈在日夜遊蕩,想必也不是真的了。”


    清清點點頭:“甚至連古拉丹是不是真的已身故,也說不準。”


    “古拉玉已經是一族之長,若想要隱瞞妹妹並未身故的事實,難道不是輕而易舉?她想借師姐的陣法,證明給誰看?”


    “給她們的母親,也就是蘇羅的前任首領看,“清清低聲說,“整個村寨,若還有誰能夠阻礙古拉玉的決斷,那也隻能是她自己的母親了。其他毫不相幹的人,她何必大費周章來這一出?最重要的是,作法那日,她也邀請了前族長。”


    “那她這樣做,到底是圖什麽?”


    “古拉丹愛上了莫鳩,為了留住他,她想代替古拉玉成為族長……二姐妹都是作為繼任族長而培養長大,古拉丹的確能勝任,但問題在於,她當族長,跟莫鳩留不留下有什麽關係?”


    裴遠時沉吟道:“若是當上族長,便能給予莫鳩他想要的好處。”


    清清歎道:“正是如此,此事千頭萬緒,到底也是因為這個外鄉人。管他姐妹成仇還是兄弟鬩牆,種種都與莫鳩有關。”


    “那師姐呢,”裴遠時輕聲道,“至少在明麵上,族長的委托已經完成,一切圓滿,師姐為什麽還執著於背後的真相?”


    “因為,”清清頓了頓,“我那日在種滿象穀的山穀中,看到了昆侖宗的陣法。”


    裴遠時猛然抬起頭:“那日?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師姐為何此前不說?”


    清清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因為我頭一次去的時候,那裏還在進行祭祀,全是人……三月會結束後,我挑了一天,偷偷溜去看的……太忙,就忘記同你說了。”


    她不敢看師弟明顯受傷的神情,隻一股腦將所見所聞講述出口。


    象穀,花朵赤紅豔麗,果實甘平無毒,外殼酸澀微寒,同樣無毒。有毒且致幻,能叫人成癮的,是花未敗,果未熟之時的汁液。


    此時的果實已經膨大,用小刀往那上麵輕輕劃一下,便有乳白色的汁液流出。加以熬煮熏烤,獲得的結晶便是叫人癲狂沉迷的膏藥。


    清清知道這些,是因為玄虛子書房內的雜書實在是多,她什麽都喜歡看,對於這類奇妙的植物,自然是印象深刻。


    象穀存活相當不易,隻有南方邊陲地界才能少量種植。所以雖然此植物相當危險,但當朝統治者並沒有嚴加管束,普通民眾對此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書中還說,象穀開花的季節,是在七八月最為酷熱之時。


    所以在二月底,清清看見滿山坡的赤紅花朵,第一反應便是——師父的書,莫不是盜印的罷!


    她趴在山崖上,瞅著穀底來來往往的蘇羅漢子,觀察了半個時辰,終於看出了名堂。


    無論是時刻都聚攏在山腰、風都吹不散的詭異白煙;還是正好劃分成八個方位的象穀種植地;亦或是正中間的幾口銅鍋居然恰好能組成一個北鬥星形……


    種種跡象,都表明眼下這片山穀,在某個清清十分眼熟的陣法的運轉下,才得以反季節開出不該開放的花。


    十分眼熟,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麽,隻有親自下到穀底走一圈才能找出線索。


    清清頂著熾烈的日光,最後看了眼高台上迎風而立的古拉玉,心中掙紮了一番,終究打算擇日再來。


    擇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三月節已經過去了兩天,清清確信村寨中的漢子已經全部回歸了家庭,種地的種地,養雞的養雞。


    那片山穀——如今是何模樣?


    清清站在樹上,望向曾被重重把守著的山溝,她還記得六七日之前,狹窄的溝穀裏站著的全是身披甲胄,全副武裝的漢子。


    但如今,這裏空無一人,連柵欄哨崗亭都被撤去了。若不是地麵光禿禿,沒有尋常山穀的雜亂野草,清清甚至不敢確認就是此處。


    她仍不掉以輕心,用了輕功,小心翼翼地隱蔽著身形,往裏探去。行至祭祀山穀時,眼前的景象更讓她暗自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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