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以後我會當族長,”女孩用濕漉漉的手指摸了摸阿丹的臉,“所以我的要更健康一些。”


    阿丹小聲說:“當了族長,會像母親那樣嗎?那麽衰弱,那麽可怕……”


    古拉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沉默了很久,隻是輕輕撥動冰涼的水花。


    “阿丹不會這樣的。”最後,她低聲說。


    阿丹的確不想這樣,但她知道阿姐想當族長。阿姐本來就很堅定,又努力,能獨自獵殺母熊,大小祭祀也可以一個人主持,一定會成為受蘇羅人愛戴的優秀首領。


    阿姐一直很厲害,不像自己,在第一次摸到頭發中的怪物時嚇得生了三天的病。還膽小,不敢一個人進入雨夜的森林,貪玩調皮,靜不下心,最簡單的祈雨儀式也完成地亂七八糟。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七歲的古拉丹這麽想,她大可以依賴阿姐,阿姐什麽都能處理,什麽都可以輕鬆完成。


    她隻要跟在阿姐後麵就好了。


    這裏的日子總是十分安靜,大山深處的村寨,與世隔絕的部族,隻有山上的雲才能自由來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阿丹喜歡上了看雲。


    來則來,去則去,可以停息,可以流逝,沒有定數和限製,它是最自由的東西。


    她偶爾也會想,雲那端是什麽?是一座又一座青色的山脈,還是傳說中由無盡的水組成的被稱為海的東西?


    日升月落,雲卷雲舒,她控製不住地去想象,像入了魔,她明白了自己並不是喜歡看雲,她是想當那朵雲。


    “阿姐,雲那邊是什麽?”


    聽到了這個問題,白皙纖長的少女停頓了一下,她微笑起來:“不知道呀,阿丹想去看看嗎?”


    阿丹她看著麵前那雙溫和的眼睛,沒有說出實話。


    但阿姐又說:“想去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仍舊在笑,但眼尾微微上挑,語氣像在慫恿和挑撥,有點調皮。


    阿丹呆呆地看著,她第一次發現,阿姐其實也不是那麽,那麽……


    她想不出形容。


    蘇羅的曆代首領,都是那羅的容器,她們作為那羅寄生的宿主,任它吸食血液與年輕的生命,這是延續了百年的殘酷約定。


    每一個要繼任首領的女孩,從十五歲起就要日日服用象穀汁液。麻痹自己,也是麻痹頭皮上的妖怪。


    必須借助這樣的毒藥,她們才能稍微緩解日複一日的痛楚和恐懼;象穀的毒汁也是那羅的補品,它們吸食帶著象穀毒素的血液,才不會在某個容易饑餓的夜裏,把宿主吸成一張皮。


    阿丹看過阿姐吸食象穀的樣子,也看過阿姐因為日益強壯脹大的母蟲的啃咬,而痛苦地忍受的樣子。伏在棉被間,汗水打濕了衣裳,麵色蒼白地像一張紙,因為痛楚,指尖都掐出血色。


    在最為難耐的時刻,阿姐都不曾發出半點聲音,漫長的酷刑結束後,她第一個動作卻是將淩亂的鬢發別到耳後,向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阿丹,露出一個氣喘籲籲的笑容。


    她是想告訴阿丹不用擔心。


    但她不會知道,她的妹妹有多討厭看到這種笑容,這種筋疲力盡後,卻先來寬慰旁人的笑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也是天底下最笨的,十三歲的古拉丹這樣想。難道阿姐以為隻要強撐著,她就看不出那有多痛苦嗎?


    但她偏偏不能拆穿這份偽裝,她隻能裝模作樣,做出沒心沒肺的樣子,不然那雙溫柔的眼睛會露出真正的失望。


    是了,她們都知道這是逃不過的宿命,但偏偏阿姐她,覺得可以自己抗下大多數折磨,把僅有的天真快樂留給妹妹。


    阿姐真是太笨了。


    那一年,村寨裏闖入了一隻野象,它到處踐踏作物,毀壞柵欄,甚至險些撞傷族人,族人們拿著長矛和弓箭,要殺掉這隻不速之客。


    已經成為了族長的古拉玉走出,她持著刻有銘文的木杖,高唱古老晦澀的咒歌。在眾目睽睽之下,煩躁的野象慢慢安靜下來。


    阿丹注視著這一幕,她慢慢觀察野象寬闊的背,龐大的身軀,青灰色的皮膚,這是一個外來的,野性的生命。


    它身上粘黏著不知何處帶來的草葉,那不像是附近山中的植物,它是從哪兒來?是不是穿越了森林和荒野,在朝陽和星夜中行走,路過無數高山溪流,曆經千難萬險,才抵達了這裏?


    她無比羨慕這樣自由的生命,哪怕會遭遇弓箭和長矛。


    哪怕隻有短短一天,不是猩紅色妖怪寄生的容器,不是注定用於奉獻和犧牲的工具,而是作為自由的靈魂而活。


    刀刃閃著寒光,蘇羅人手持武器,緩緩靠近了野象。在刀尖即將紮入它粗厚的皮膚之前,已經安靜了很久的野象突然長鳴一聲。


    這個聲音傳了很遠,在空曠的山穀中回響,阿丹在這樣的鳴聲中落下淚來。


    然後,她聽到耳邊有人輕輕說:“阿丹不是想去看看嗎?雲那邊的世界。”


    “這是一隻通人性的野象,我已經和它說過了,它會帶著你去很遠的地方,這一路都會聽你的話,要去看看嗎?”


    那天的天空藍到透明,年輕的族長站在這樣的透藍之下,微微側過頭,對她說了這樣的話。


    很久以後,阿丹都還記得那一幕,天空是什麽顏色,風是什麽溫度,空氣中有什麽氣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的阿姐溫柔地催促,要她快快爬上大象的背,離開這片無盡的森林,去瞧一瞧雲朵下麵,到底是什麽樣的世界。


    “阿丹也替我去看看哦。”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少女流著淚,從高台上躍下,落上野象的背。野象將前腳高高抬起,興奮地嘶鳴,而後奔跑起來,穿過一座座棚屋,跨越一道又一道柵欄,跑出了田地,消失在所有人視線之中。


    將人們的呼喊和老族長的高聲咒罵遠遠地甩在後麵,隻有風在耳邊呼嘯,頭頂是一望無際的藍天,身下是起伏著的龐大身軀,古拉丹在那一刻覺得自己真的能飛起來。


    野象意外的溫順,它能聽懂她簡單的指令,停下,加速,或是前進。它是她沉默不語的可靠夥伴,他們一起穿越了浩渺蒼莽的深林,分享樹上的果實,在溪邊飲水,在日落時休憩。


    她坐在它寬厚的脊背上,見到了深山之中坐落著的其他部族。他們有著和蘇羅人截然不同的文化,把獸牙穿進耳朵,脖子上掛滿了羽毛,這多麽稀奇。


    她路過一處奇異的山穀,那裏麵的蝴蝶在夜裏能發出美麗的紫色光暈;她途徑高山懷抱中的湖泊,它在陽光下竟然折射出七彩的水波;她看到了高聳巍峨的雪山,它靜靜矗立在天邊,山頂是聖潔而遙遠的白。


    最後,在雪山的背後,阿丹看到了一座城鎮,那是她第一次見識到如此繁華的人類聚居地。五彩繽紛的旗幟在城牆上飄揚,房頂是漂亮的白色和藍色,男男女女的臉頰上都有紅暈,脖頸上用彩色珠串來裝飾。


    他們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眼睛裏是快活閑適的光,他們好奇地打量她,見識了她一箭射穿牆頭彩旗的身手後,熱情地邀請她留下。


    留下,留在這個熱鬧的城鎮,這裏的人都友好而快樂,她也能穿上彩色的裙子,以後還可以去看更多雪山和湖泊。


    在茫然又欣喜的時刻,她腦海中浮現了那日年輕的族長最後說的話。


    “如果可以,就不要再回來。“


    ”阿丹,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像鳥兒一樣歌唱,像雲朵一樣翱翔。”


    她想著這句話,又一次流了眼淚。她終於見到了雲那端的世界,它的確十分美好。


    但如果這份美好不能為另一個被禁錮著的生命體會到,那將毫無意義,她也不再需要。


    那個女孩,比她更強大,卻比她更痛苦,同樣渴望這樣遼闊的天空,隻能把這份渴望埋藏在最深處,不曾向任何人訴說,好像這樣真的能不為人知曉。


    真的能瞞住所有人嗎?阿姐,我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你能感受到我身處危險,我也能聽到,當我談及雲朵有多自由時,你雀躍又悵然的心聲,它在告訴我,你其實有多麽寂寞。


    阿姐,看過你真正的笑容,我怎麽會不懂,這些年你從未真正快樂。


    “阿丹,去做你想做的事……”


    十四歲的古拉丹,在晴朗的漂浮著白雲的天空下泣不成聲。


    她想她已經見識過了這些,已經不再需要長久地擁有。


    她知道她想做的事是什麽,是讓另一個飽受折磨的生命,也能體會這樣的自由。


    離開村寨一個月的叛逆的少女回來了,在經受了母親的責罵懲罰後,她又麵對了姐姐難以置信的質問。


    “你不該回來……”


    “但我回來了,阿姐,外麵的世界也不是那麽好。”


    她歪了一下頭,輕描淡寫地說著。


    母親將她嚴厲地看管了起來,以防她再次逃跑,古拉丹知道這是多此一舉,但她什麽也沒說,隻溫順地接受母親安排的繁重教習。


    母親想讓她掌握足夠的本領,以防現任族長有任何意外,但她卻在用盡全力學習,因為她對那個位置勢在必得。


    除此之外,她還在等待一個完美的時機,一個充足的理由,能夠打動她頑固的姐姐,並且不透露她真正的目的——


    那個時機來了,一個漢人遊醫來到了蘇羅的村寨。


    他年輕,談吐風趣,長得也不錯,還有勃勃的野心,這真是再好不過的安排。


    聰慧的古拉丹,早就看穿了他的目的,他為傳說中的毒蟲那羅而來,也許他早就聽說那羅就藏在這個村寨,所謂迷路墜崖,是狡猾的漢人撒的謊。


    沒關係,她不介意這樣的謊言,因為她會撒更大的謊,來騙過所有人。


    她日日去找莫先生,纏著他講故事,讓他教自己寫字,在安靜的午後貼得極近來說話,她裝得像極了,至少這個男人絕對信以為真。


    他以為她真的已經死心塌地,被衝昏了頭腦。


    但他居然敢肖想阿姐,他以為他是誰?


    熱鬧非凡的三月會上,杜鵑樹開到荼蘼爛漫。她看見他揉捏阿姐的額角,高台上的他們親密無間,宛若璧人。無盡的怒火和嫉妒在古拉丹的心中熊熊燃燒。


    另有所圖的漢人,他怎麽敢?


    阿姐為什麽任憑他觸碰,難道她會對這樣的男人動心?


    不過這樣也好,如果她表現得更瘋狂一點,更嫉妒一點,是不是就會更逼真,阿姐會相信這個謊言呢?


    於是她去找阿姐,她用前所未有的癡迷語氣訴說對莫先生的愛意,話語中明示暗示讓阿姐不要同她爭搶,還諷刺阿姐不如自己年輕漂亮。


    如同任何一個在情愛中苦苦受蒙蔽的蠢笨姑娘。


    她如願以償地看到溫柔女子的眼神寸寸冷了下來,那雙眼睛中的震驚和傷痛那麽明顯,古拉丹的心好像要裂開,但仍裝作執迷不悟。


    “阿姐那麽寵愛我,怎麽會不答應這點要求呢?”


    “讓我代替你吧,從小到大,我那麽多離譜的願望你都滿足了,現在不能再多滿足一個嗎?讓我接替你的位置,這樣我就能和情郎廝守了呀。”


    再後來,她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沒有交流。在外人看來,這對姐妹是因為一個男人而爭吵決裂,連母親都被騙過了。


    那你呢,阿姐,你相信我嗎?你會像以前那樣,即使再難過不舍,也盡力要我快樂嗎?


    那段不能和阿姐說話的時間很難熬,古拉丹走過晾曬著衣裳的院子,她站在飄飛的布帛中間,去尋找古拉玉最喜歡的月白色長裙。


    陽光灑落在腳下,她小心地觸碰,靠近,輕輕呼吸,無盡地貪戀,那一點點熟悉的溫暖氣息。


    啊,就算以後再也聞不到這樣的味道,也沒關係。我不會永遠隻是個踩著你的腳印向前走的小孩,漫長的苦痛和寂寞,我同樣也能承受,。


    我想讓你獲得真正的快樂。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十七歲的古拉丹依舊這麽想,她在心裏悄悄地,第千萬遍念禱。


    茹布查卡,感謝您賜予我們森林與水流,感謝您為生靈提供棲息的場所,感謝您千萬年的庇佑,您的力量如同大山一樣深厚。


    茹布查卡,我的靈魂和信念都歸屬於您,我為您獻上我的一切。


    茹布查卡,如果您真的存在,請傾聽我的願望。


    茹布查卡,請讓她獲得快樂和自由,這就是我僅有的願望。


    作者有話要說:  那女孩對我說,說我保護她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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