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階蓋麗的話語好像有魔力,一字一句,都在煽動和引誘,她完全沒有辦法拒絕。


    這就是所謂母蟻與蟻群的關係嗎?隻要是一聲號令,她便不由自主地赴湯蹈火。這其中是本能多一些,還是籌碼的誘惑多一些,她真的不能分辨了。


    “那您,想要他做什麽?”終於,清清顫著聲音問。


    “終於問起這個了,”蒙階蓋麗收回手,“現在還不能細講——”


    她衝裴遠時說:“因為有些事或許還有變數,但在那之前,隻要你獻上忠誠,我便能救活你的女孩兒。”


    你的女孩兒。


    這幾個字從她口中輕佻地說出來,好像在嘲笑方才他的無措。


    “那到底會是什麽事……”


    “我答應。”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清清側過頭,怒視著突然開口的少年。


    裴遠時沒有看她,他對蒙階蓋麗說:“隻要您真的可以……無論什麽,我都會做。”


    “哎呀呀,真是一點也不意外的答案呢,”蒙階蓋麗眯起眼,“我瞧著你們一路打下來,對彼此信任得很,身手功夫之類的也極好,最重要的,那份殺意實在讓我滿意。”


    “我的太子哥哥,很快就要返回長安了,”她陡然調轉話題,“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會找上你。”


    “這些年他可沒閑著,明麵上是被趕到鄉間,實則是在暗中部署自己的勢力——他足夠謹慎,但謹慎過了頭,竟然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敢認下。”


    “他找上你,勢必會為你解釋種種,也許還會流幾滴淚,這一套他一向做得很好,”蒙階蓋麗輕蔑道,“然後,他會讓你成為他的心腹,繼續以裴信獨子的身份行走。”


    燭火搖晃。


    女子的一字一句如同刀鋒,深深紮進少年雖已結痂,但仍有陣痛的傷口之中,翻攪出新的恨意。


    她細細觀察著他的神情,仍未停止落刃:“裴將軍故去一年,鎮西大都督的位置卻已經換了三任,你可知道是何原因?”


    裴遠時聲音沙啞:“父親從前在軍中,一向很受軍士愛戴。”


    “正是如此,定西軍是由裴將軍一手培養打造出的軍隊,如今將軍不在,他當初的隱情也從來沒瞞住過軍中眾人,所以他們不服信任統帥,也是正常。”


    “這支昔日威震西域,叫蠻夷聞風喪膽的軍隊,眼看著就要變成一盤散沙……我那哥哥,怎麽會任憑這塊肉就此腐爛呢?他蟄伏那麽久,還費盡心思安排了這你這步棋子,一定會重新找上你的。”


    少年半垂著頭,沒有說話。


    “我要你去取得他的信任,扮作被他成功慫恿煽動的樣子,幻想他登上高位後真能恢複你真正身份。”


    “然後,在他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給他背心來上那麽一刀。”


    “這隻是比喻啦……他是你的生父,你會舍不得嗎?”


    蒙階蓋麗的眼中閃爍攝人心魄的色澤,她如同一隻毒蛇在低語。


    “不必急著答複,三日後,會有人找上你們。到時候再來說說你們的考慮。”


    “別讓我等太久,”她轉向清清,“你們的師父堅持不了那麽久。”


    “哦,差點忘了,他之所以被帶來這裏,是因為梅均煉的丹出了些問題。”


    “他同老朋友的合作破裂了,於是他找上了昆侖宗另一個大弟子,試圖繼續複製仙丹大計。哈哈,真是可笑。”


    “為了顯示我的誠意,我可以透露他們合作破滅的原因——”


    女子狡黠的話音滅了半截,因為突然間,室內所有燭火不約而同地抖動了一下。


    明與暗的交替間,清清陡然發覺,室內多出了一個人。


    素白的道袍,與道袍顏色難分清的雪白長發披散在肩上,那個人眉心有一點朱紅,如雪地裏盛開的梅。


    他無聲無息地出現,好像已經等了許久。


    清清徹底迷亂了,她一輩子受到的震撼加起來都沒有今夜來得多。


    她難以置信地喚:“師,師叔?”


    昆侖宗內她稱作師叔的隻有二人,一個是潦草邋遢的女道,如今不知躲到何處,而另一個——


    便是眼前冷若冰霜的潤月真人。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位了,但那頭標誌性的白發,還是讓她當即便認出來。


    “你怎麽來了?不是說了,我來同他們談嗎?”蒙階蓋麗斜睨著從天而降的道人。


    潤月淡淡地說:“已經過了雞鳴,這裏馬上會有人來。”


    “知道了,”蒙階蓋麗舉步往外走,“地上那人快撐不住,你想想辦法。”


    下一瞬,雪色的身影立在了玄虛子身前,潤月張開手指,從中氤氳出淡淡白光。


    清清如臨大敵,她弓起背,下意識想護住師父,但又僵硬猶豫著。


    門口傳來蒙階蓋麗抱怨的聲音:“不許嚇人!你們別怕,他是我的人,不會做什麽。”


    宗主的魅力,竟能讓昆侖宗內這個最冷心冷情的人折服麽?真是……


    蒙階蓋麗噗嗤一聲笑了:“不是這樣——或許也差不多?”


    “我同他認識的時間,比你想的久多了。”


    第128章 清遠(上)


    寅時剛過。


    濕潤的夜風卷過青灰色屋簷,草蟲藏匿在暗處,一聲聲地鳴。


    女孩掩上門,一邊擦拭著濕發,一邊走進暗沉一片的長廊之中。


    正值夏天最熱之時,她身上隻穿了件單薄夏衫。發梢的水順著脖頸流淌,濡濕了一大片衣領,隨著行動,帶來一陣陣涼意。


    她行盡了這條長長走廊,又邁下兩級台階,走入蟲鳴風輕的花園之中。


    有個人在假山後等她。


    清瘦的身軀,在暗色裏如靜默的竹。墨發不似平常一樣紮成馬尾,隻隨意披著,在肩上微微拂動。


    少年看著她,她也停下腳步,隔著夜色瞥了他一眼。


    這不算一個善意的眼神。


    他啞聲開口:“師姐。”


    清清不說話。


    “對不起,”他的聲音比風還輕,“我不是有意瞞著你,隻是……連我自己都未曾確定。”


    清清抬起頭,望了望天,幾粒星子在天幕中明滅,它們彼此間隔得極遠。


    “姨母去年病重,曾在神誌不清時隱約透露,我的身世另有隱情。我當時太過震驚,還未來得及弄清一切,便傳來父親戰死的消息,然後——”


    他頓了頓,接著說了下去:“我有了自己的猜測,但終究也是猜測,在未經證實之前,這些事實在不足以對你說,說了隻能平添忐忑。”


    “這些事,實在太過……我厭惡這些,不願涉足其中,更不願讓它擾了你。”


    清清仍是望著天,好像那幾顆星是多稀奇的物事。


    她淡淡地說:“所以這件事最終是別人點出來,而不是由你告訴我。”


    這句話中的冷意太過明顯,裴遠時如何不知道,她平生最厭惡痛恨什麽。


    恨自以為是的欺瞞,恨不予真誠的哄騙。


    他顫著聲音,幾乎控製不住想拉住她的手。


    “對不起,師姐,我不是有心——”


    女孩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終於轉過臉來看他,目光中並沒有冰冷疏遠:“沒關係,我其實沒怎麽生氣。”


    “隻是,你不願它擾了我,我也不想你獨自麵對著這些,”她輕聲說,“隱瞞秘密並不是件讓人好受的事,我不想,你一個人受這份煎熬。”


    裴遠時因為這句話一時失語,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清清笑了一下,她走上前,摸了摸少年散落在肩上的發。


    他平時大多數時間都是馬尾,十足的少年模樣。而此時,發絲軟軟垂落在肩上胸前,讓他少了幾分利落,多了些稚氣脆弱。


    “我怎麽舍得生你的氣,”她用指尖勾纏住他的發梢,喃喃地說,“知道了這些,我怎麽還生的起氣?”


    她的眼睛溫柔又哀傷,簡直能望進他心底:“我隻關心,你會不會難過?”


    裴遠時再也忍不住,他將她擁入懷中,緩慢收緊的雙臂竟是止不住的顫抖。


    他就這麽死死地抱著她,像守著一份引人覬覦的財寶,力度大到清清幾乎喘不過氣。


    她貼在他胸口,聽著他淩亂的心跳,和強行抑製住的喘息。


    他其實真的很難過吧。


    清清閉著眼想,造化的遊戲,命運的玩笑,這世間事總能叫人應對不及。萬物不過芻狗玩物,任憑風來雨去,她如是,他也如是。


    每每說起這個戰無不勝,正氣凜然的大將軍,他眼中的神采讓她無法忽略。他說第一次握劍,說第一次爬上馬背,說第一次射出十環,他的成長都與那個男人有關。


    他有多敬重自己的父親,她實在是太過清楚。


    然而,然而。


    他的出生是場謀略,他所敬仰的父親不過棋子,他的生母因此辭世。而策劃這一切的人,身上卻流著和他相同的血,是他真正的生父。


    即使那是皇室的血,但對他來說,卻是不堪的印記。


    世上最殘忍的作弄不過於此。


    清清絕不會懷疑他會貪念那一層身份,她信任他,毫無保留,也不需要理由。


    她隻關心他會不會傷心,在得知了這一切後,在賴以行走的信念被斬滅後,他會不會太傷心。


    有一點點涼意落在她發頂,同本來就殘存的水跡混在一起,讓她差點察覺不出。


    “師姐,”過了很久,他低聲地喚,“師姐……”


    “我是很難過,但不會難過太久。”


    他一邊說著,一邊輕吻她冰涼的發頂:“畢竟,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不是嗎?我說過,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那不是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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