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三暮四


    <b>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予,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b>


    這一段是罵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們人不曉得用這個“庸”,聰明人為什麽反被聰明誤?就是喜歡玩弄自己的聰明,笨人吃虧在哪裏?不曉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聰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聰明也是笨人。這些人笨是為什麽?莊子說:“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後也。”把自己的精神、聰明向一點上鑽。這個“勞神明為一”的“一”,不是“道通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錯了。隻向一點上鑽牛角尖,他認為自己最高明,不曉得向大同方麵鑽,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麽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個養猴子的老頭,動物園的院長,拿板粟喂他養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栗一樣的另外一種食物,究竟是什麽,考據出來甚是為難,這個東西是猴子喜歡的食物。)本來每天早上喂四個,晚上喂三個,有一天,老頭子好玩,忽然對這些猴子講:明天開始,早上喂三個,晚上喂四個。猴子就吵了。老頭說:仍然是早上喂四個,晚上喂三個。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眾生像玩猴子一樣,反正七個板栗給你吃就是了。時間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這麽高興,罵你一聲混蛋,你氣得非要打架,恭維你天下第一,這一下高興了,實際上都是給人家玩弄。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莊子最後一個結論:“名實未虧而喜怒屬用,亦因是也。”等於那個喂猴子的老人板栗一天喂了七個,實質並沒有變,隻是把觀念變一變就受不了。


    民曰不便


    你不要小看這個故事,社會學、經濟學、哲學的道理都在內,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樣,領導政治的人很困難,一個政策一轉變,明明這個辦法拿出來,全社會全世界都有利的,開始老百姓絕對反對,不習慣,如果一件壞的事情習慣了,叫他改變也會覺得不習慣。所以我們讀了曆史,非常感歎,曆史上有“民曰不便’這種事,老百姓習慣了的,法令辦法有改變,鬧起來造反了。實際上造了半天,改變了的就是“狙公賦予”。


    曆史上的商鞅變法,當時改變政治的“法治”主張,第一項是針對周公的公產製度。商鞅在秦國的變法,首先是經濟思想改變,主張財產私有。由商鞅變法,建立了私有財產製度以後,秦國一下子就富強起來了。但商鞅開始變法的時候,遭遇打擊很大,關鍵就在四個字:“發曰不便”,這一點大家千萬注意,這就講到群眾心理、政治心理與社會心理。大家要了解,人類的社會非常奇怪,習慣很難改,當商鞅改變政治製度,在經濟上變成私有財產,社會的形態,變成相似於我們現在用的鄰裏保甲的管理,社會組織非常嚴密,可是這個劃時代的改變,開始的時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統統反對,理由是不習慣。可是商鞅畢竟把秦國富強起來了。他自已失敗了,是因為他個人的學問修養、道德確有問題,以致後來被五馬分屍。可是他的變法真正成功了,商鞅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變,不止是影響了秦國後代的秦始皇,甚至影響了後世三千年來的中國,中國後來的政治路線,一直沒有脫離他的範圍。


    由商鞅一直到西漢末年,這中間經過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複郡縣,把私有財產製度恢複到周朝的公有財產。王莽的失敗,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來,再經過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盡管我們後世如何捧他,在他當時,並沒有成功。王安石本人無可批評,道德、學問樣樣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後世永遠留傳下來,而當時失敗,也是因為“民曰不便”我們讀曆史,這四個字很容易一下讀過去了,所以我們看書碰到這種地方,要把書本擺下來,寧靜地多想想,加以研究。這“不便”兩個字,往往毀了一個時代,一個國家,也毀了個人。以一件小事來比喻,這是舊的事實,新的名詞。所謂“代溝”,就是年輕一代新的思想來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習慣,實在便不了。這往往是牽涉政治、社會型態很大的。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對於這種心理完全懂,於是就產生“突變”與“漸變”的選擇問題。漸變是溫和的,突變是急進的。對於一個社會環境,用哪一個方式來改變比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變他的“不便”而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能。


    像當年在四川成都開馬路的時候,就發生這種事,那裏的路都是石頭鋪成的,下雨很滑,成都當時開馬路很困難,當時群眾認為破壞了風水,大家反對,所謂五老七賢,出來講話,硬是不準開。五老七賢是滿清遺老,地位很高,財產很多,學問很好,社會力量很大。後來有一先生(他是在這裏去世的,後人叫他軍閥),他實在府有辦法,有一天,他請五老七賢來吃飯,這邊在杯酒聯歡吃飯的時候,那邊已經派兵把他們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賢回家,已經是既成事實。隨便大家怎麽罵法,而事情還是做了。等到後來馬路修成了,連瞎子都說:有了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時要改變是很難的。有時必須正以逆眾意,違反大眾的意思堅持正碓的政策。要有這個但當。這就要諒解他這樣是為了長遠的公利,也有的時候,在執法上違反了自己的私欲,寧可自己忍痛犧牲,這都是難能可貴的。


    一個時代,一個環境,譬如我們這個環境,假如下一次來改變了,許多人就會覺得“民曰不便”,一定一塌糊塗,其實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會、家庭也是這樣。你的孩子讀書不用功習慣了以後,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不便”,他也不會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賦予”這個故事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很深的人生實用,太多的道理,你當一個笑話聽過去了,那就辜負了莊子。


    道並行而不悖


    <b>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b>


    形而上之道無是也無非,無善也無惡,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惡。那麽,得道的“聖人”,取形而下之道,人與人之間怎麽處呢?一個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惡要調和。道個“和”就是《中庸》這個“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這個“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著《中庸》是根據《莊子》來的。


    所以得道的聖人,曉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絕對的,隻有調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還不行,要進一步“休乎天鈞”,這是莊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鈞”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樣的公平。像天地一樣的公平,怎麽調和?這就是智能之學。依我們看,天地並不公平,當我們喜歡熱的時候,它偏要冷起來;當我們喜歡冷的時候,它偏要熱起來。但是,這個天地有了白天給你鬧,還有夜裏給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麽才能做到天地一樣的公平呢?這個中間的調和,要參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鈞”,在《莊子》裏提出來,這叫做“兩行”。“兩行”的道理,拿我們現在的觀念,認為莊子是主張雙軌的。許多東西都走雙軌的路線,走雙軌的路線往往發生矛盾,發生爭鬥。實際上,“兩行”的道理不是雙軌,也就是孔子講的一句話:“道並行而不悖”。


    講到這裏,我們不要被莊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說了半天,還由邏輯講起,自己各說一番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後他又批評了每一個人所用的邏輯的方法都是主觀的形成,天地間沒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講遍了,中間引用的很多。莊子的文章等於我們去看一個噴水池一樣,萬花筒噴出來,給燈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裏頭波浪起伏,就這麽一個畫麵。但不要被騙住了,我們還是要看水,不要看那個現象,看現象已經上了莊子的當。他始終講形而上的道,現在還沒有講到中心來,還在中間轉。下麵,莊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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