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進乎道


    <b>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b>


    文惠君一讚歎,庖丁“釋刀”,把刀一擺,那姿態比跳舞的還優美,就告訴皇帝:沒有什麽稀奇,報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歡的是修道,因為我學道,所以會殺牛。“好”“道”,以修擱的精神來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經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等於大藝術家陳教授塑造人物,隨便一塊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轉就成形了,“好”“道”而“進乎技矣”就是這個道理。


    庖丁殺牛,“好”“道”而“進乎技矣”,修養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術都可以達到超神入化的程度,這就是講養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訴我們,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聯考考得像殺牛一樣,就好了。聯考進考場無所謂,考題一拿來,筆一畫就是了,考完了,筆往桌子上一丟,冰淇淋來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這種程度,無所謂發財,就是愛發就發,不發就不發。這是講原則。


    你看這位殺牛的庖丁說法,在給文惠君傳道,拿佛學講就是“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庖丁以殺牛身而說法,因為他殺牛,文惠君殺人,當皇帝都喜歡殺人,殺人殺牛差不多,所以在傳道。


    <b>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嚐見全牛也;</b>


    注意,開始殺牛時,看到什麽都是牛,都想殺。這裏講個笑話,年青人剛學拳時,手發癢,看到人,手就想動一下,沒有看到人,柱頭也要打兩下,這才痛快。等於小狗長牙齒時,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發癢。


    開始學技術時,看到什麽都是牛時,什麽都想動。以前剃頭師傅收徒弟,教怎麽拿刀,怎麽剃,開始不能用人頭做實驗,隻能拿刀在葫瓜上麵慢慢削皮。那時的學徒都帶著做家務,師娘在屋裏煮飯了,叫徒弟打一點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進去舀水了,然後出來慢慢刮。這樣搞慣了,師傅讓徒弟給人家剃光頭,師娘又在屋裏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家頭上“咚”一放,當然這個人就完蛋了。這是個笑話。


    講到剃頭,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輩子做理了匠,人小時喜歡坐在桃擔子的矮凳上,讓他剃頭,不像現在坐在冷氣底下,旁邊還有人剪指甲,我一輩子不敢,隻覺得這樣很可怕。這位故人也會做詩,給我剃頭時就談起詩來,所以我很喜歡他給我剃頭,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熱水一洗,那清涼的味道,比在電風扇底下好,再聽他講最近做了什麽詩,後來看到理發店的對子,是他念給我聽的,譬如“毫末生意,頂上功夫,”我說好,就背下來。還有一幅,後來知道是左宗棠的:“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一個個都把頭砍下來,這就是左宗棠少年時的氣派,後來變成理發店的名對子。我常常讓他剃頭,並跟他談詩,過後我有點害怕,他一邊嘴裏講詩,一邊在我頭上亂剃,若他講忘了,在我頭上“咚”地一下,那還得了埃其實他剃頭已到了庖丁殺牛的境界,把頭不當頭了,隨便劃兩下頭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後來長大了出門以後,想起坐在鄉下的柳樹底下讓他刮光頭,夏天用熱水洗洗涼快一下,追憶這個境界,超過了冷氣底下喝咖啡。


    開始殺牛時,所見無非是牛,就像師大同學畢業前一年去誡教,上課時兩個小時腿都在發抖,上課久了,目中無學生了。開始三年,所見無非是牛,“三年之後,未嚐見全牛也,”目無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裏頭沒有牛了,技術經驗到了這個境界。等於開始打坐,隻曉得自己兩腿痛.“始臣之打坐時,所見無非腿也,三年之後,未嚐之坐也。”坐得昏沉,忘記了腿痛,坐在那裏睡覺了,始終也沒有學好打坐。


    <b>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b>


    我向大家報告,剛才講的那個剃頭師傅,一邊講話,眼睛還看到書上,一邊用剃刀在我的頭上亂剃,頭皮剃得比西瓜皮還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用不著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識,跟我的頭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過來了。注意,任何藝術家、文學家到此境界時,寫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詩,再過後一看,這是我寫的呀?!有時看到得意之作,我說這詩做得蠻好,問誰寫的?同學告訴是我自己寫的,有同學還以為我作假,其實我早就忘了。我心裏想,笑一笑,當時怎麽寫出來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刮牛身上的毛,技術搞熟了,刮得痛快時,覺得豬皮、牛皮已經利得蠻幹淨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刮了,可是刀順了,“嘩”地再來一刀,這一刀是“神欲”之刀,無意識的。但這一刀下來是真正的幹淨徹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機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還要來一下,很優美。


    提請諸位注意,庖丁殺牛的技術,已經達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門專長的技術,到達“神化”的境界,不是用頭腦,不是用肉體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誌自然而來。譬如大藝術家,大文學家,乃至開刀的醫生,醫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對於下刀的深淺程度已經感受到了,所謂“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隻用“神”而不用眼睛了,這個“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體官能的。技術到了最高,到了道的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領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斷、連綿不絕。下麵接著講庖丁殺牛技術的程度:


    <b>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嚐,而況大軱(gu)乎!</b>


    “依乎天理,”所謂“天理”,就是物質天然的紋理。做人要講天理良心,這是中國文化最流行的一個術語。“批大郤,導大窾,”刀下去的時候,在大關節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導著刀下去的方向,順乎自然,順著經脈的流行,肌肉的紋理,就把它自然解脫開了。大要緊的關鍵解脫開了,細節之處自然也就解脫開了。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句話:“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當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脫開了。


    所以他講一句結論:“技經肯綮之未嚐,”這個“技”既代表技術,也表示肢節的肢;“經”就是我們現在講神經叢,是大關鍵,大要緊的地方;“肯綮”,關節。他說,當我的技術達到這種造詣時,技術所經過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經過的地方,哪一叢神經,哪一塊肌肉,哪一個關節,我都沒有注意了,順著刀勢就下來了。等於一個雕刻家,順著石頭的紋理,自然就下來了。“而況大軱乎!”更何況大的骨頭,大阻礙的地方,這乃順著一溜就自然解脫開了。


    這幾句文字的大要,我們作了一個解釋。我們要注意,庖丁現在講的是殺牛的道理,實際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樣。所謂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達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樣做事,或者作領導人,或者被人領導,或解決一個問題,也就是“依乎天理”,從自然之勢,“批大郤,導大窾”,大關鍵的地方,要點的地方,把它解開了,就能把事辦好。但是,不是勉強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來。所以對於枝節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節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順著自然而來,關鍵的地方解開了,枝節的地方也就解開了。


    <b>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b>


    庖丁批評一般殺牛人:技術高明的殺牛人,一年要換一把刀,這個刀他用了一年,非換不可,下麵是一個注解:“割也;”庖丁說他們呀,不是在殺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殺牛的人痛苦,被殺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個國家的高手了,至於“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殺牛者,一個月要換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殺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們看現在的醫生用的手術刀,豈止一月,開刀一次後,就怕有問題,就要換。


    <b>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b>


    庖丁告訴文惠君:我現在的這把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了,也沒有換過,這個刀刃就像新的一樣,沒有缺口,還鋒利得很。


    這個道理說得很深刻,等於們們小時候學寫毛筆字,自己的字寫不好卻嫌筆不好。現在最好的毛筆,幾千瑰一支,寫了幾個字,這個筆不聽話,我想向這邊,它要往那邊,換一支。同樣道理,不會殺牛的,嫌刀不鋒利。如果技術到了最高點,修養到了最高點,如同會寫字的人,最壞的筆能與出最好的字。高明的書法家,他喜歡寫壞筆,能夠把要丟了的壞筆,寫出神韻的字來,還超過了用新筆寫的字,那已經不是寫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這個道理同時也說明,一個才具高的人,處理國家大事也好,個人事務也好,乃至說做菜也好,會做菜的人,隨便一個蛋,一點油,一點鹽巴,炒出來也很好吃。像我們不會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麽都要炒焦。文章寫得好的人,隨便怎麽寫都寫得好,寫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寫不好。所以,庖丁講到這把刀的道理,是在於自己意境的造詣高不高,不在於工具的好壞,作人處事,就看你智能高不高,修養高不高,不靠環境條件的幫忙。


    <b>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b>


    莊子的文章影響我們的文化極其深厚,“刀刃若新發於硎”,“遊刃有餘”這兩句成語,文學、詩詞,乃至一些大文章,到處都用到。這裏庖丁以殺牛的道理來做比喻:“彼節者有間,”牛身上的關節,任何一個最嚴密的關節都會有空隙。古書上印的“閑”字,門裏麵一個月亮,現在寫成間,間隙的意思。這句話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難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們兩個指頭捏得很緊,還是有縫的,厚的東西穿不過這個指頭縫,如果非常非常薄的東西,一拉就穿過去了。所以最嚴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點,都有空隙,同人體上的關節一樣。“而刀刃者無厚,”庖丁說,可是這把刀在我手裏,已經變得沒有厚度了,變成非常空靈,沒有刀了,那麽沒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過去,何況還有一點點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無形的刀,“以無厚入有間,”進入那個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詞,就是舒服得很,瀟灑從容得很。這把無形的刀,在沒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變成一個大空隙了,所謂“遊刃有餘”,庖丁這把刀不是在殺牛,好象是在物體上遊泳一樣,很輕鬆很自在地就過去了,是非常地瀟灑從容。


    <b>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b>


    因此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還沒換過,它和剛剛出爐的刀一樣新。


    這一句話是重點。我們作人做事,要永遠保持著剛剛出來的那個心情。譬如年青人剛出學校,是滿懷的希望,滿懷的抱負。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艱難困苦經曆了,或者心染汙了,變壞了;或者本來很爽直的,變得不敢說話了;或者本來很坦白的,變成很歪曲的心理;本來有抱負的,最後變得很窩囊了。我們一般認為,這是社會與環境影響了一個人。其實懂了莊子講這個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會與環境不踴以影響人。所以我們自己要有獨立的造詣,獨立的修養。自己獨立修養的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複雜的世界,任何複雜的時代,任何複雜的環境裏頭,“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都可以永遠保持最初開始時的心理狀況。這是最高的修養,這在中國儒釋道三家,叫做“初心”。人能夠永遠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環境影響,不受外界環境染汙,永遠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純潔,就像《老子》上所講的“能嬰兒乎”,那麽,就會如莊子所說,這一把刀,“刀刃若新發於硎”,永遠不會壞,永遠長新。


    同時,我們要了解,生命的修養也是這個道理。人為什麽會蒼老呢?受了情緒的變化和一切外界的影響,使我們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以修道與處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雖然處於很複雜的世間,“批大郤,導大窾”,處理大關鍵,把握大要點,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頭腦,保持著自己的初心,像這把刀剛出爐一樣,不硬砍,不硬剁,不硬來那麽可以永遠使生命健康,永遠使生命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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