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與曆史文化


    “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 子、胥餘、紀他、申徒狄,”這些人我們就不一一介紹人,他們都是中國曆史上所標榜的高人,隱士,是被列入《隱士傳》《高士傳》裏的人。說到隱士,大家注意,研究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化史的要特別注意,中國幾千年影響最大的是什麽人?還不是孔孟,還不是老莊,是隱士。好象我看近百年來的著作,都對這一點沒有講清楚。有一個同學拿我這個觀念作博士論文,寫了六年還沒有寫完,以為內資料找不全,很痛苦!何以證明隱士思想對中國文化那麽重要?我們正史上從三代以下,所謂唐堯讓位許由,從這些曆史故事一路找下去,都可以找到。


    相傳曆史上的隱士,在三代之際,便有許由、巢父、卞隨、務光等人,這些人物,大多都是“視富貴如浮雲”,所謂:敝履功名,薄視帝王而不為的角色,同時,又說他們的學問、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為他們浮雲富貴,敝履功名,所謂“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們曆史上所推崇的聖帝明王,如堯舜禹湯等人,都為之禮敬景仰有加;換言之,凡是上古的聖帝明王,無論為政為人,最忌諱的,便是隱士們的清議和輕視。尤其在野的知識分子,和民間的心理,對於隱士們態度的向背,非常重視。


    到了秦漢以後,司馬遷作《史記》,特別點處隱士一環的重要,把他和謙讓的高風合在一起,指出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化人高尚其誌的另一麵目。因此他寫世家,便以《吳太伯世家》作點題;他寫列傳,便以《伯夷列傳》作點題,尤其他在《伯夷列傳》中,借題發揮,大發其曆史哲學與人生、世事哲學的議論,比他的自序,還要進一層,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學的觀點,強調隱士思想的北京,與其崇高的價值。


    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漢高祖時代的商山四皓。所謂皓是頭發都白了的老頭子。從秦始皇時候就當隱士不出來的四個老頭子,學問很好,名氣很大,道德很高,須發都白了,被尊為四老。漢高祖當了皇帝,禮請他們出來,他們不答應,後來劉邦要立太子傳位時,宮中發生了一個大問題,漢高祖想把呂後所生的孝惠帝—當時的太子廢掉,改立他所喜歡的戚姬所生的兒子—如意為太子,幾乎成了事實,結果呂後問計於張良,張良就告訴呂後,除非孝惠帝—當時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請來,漢高祖就不敢廢太子了。呂後果然叫孝惠帝以卑辭厚禮把商山四皓請來為上賓。


    漢高祖見到了這個情形,就告訴戚姬,太子黨羽已成,連自己請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請來了,改立如意為太子的事免談了。以漢高祖這樣的英雄人物,卻被四個老頭子擺布了一下。為什麽呢?難道以他流氓的態度,還真怕這幾個老頭子武功高嗎?這就是中國文化中,隱士思想占了最大力量。一直到近代袁世凱想由總統變成皇帝,也是受過這種影響的。


    在那個時代,也有類似的“商山四皓”,如南通的張狀元,開始當袁世凱老師,後來袁世凱要當皇帝,他是不同意的,當然中間的過程還有很多,所以隱士的思想在中國曆史政權上,勉強等於在西方政治哲學中就是不同意主義,既不反對,又不讚成,就站在旁邊看,按西方民主政治的講法,我這一票不投,有保留權。在西方民主政治中,不同意主義的主張,保留這一票,乃至連這一票最終成為有決定權的一票。真是太嚴重了。


    失節夷齊


    中國隱士思想在曆代都起了這個作用,曆代帝王都怕這一麵。滿清入關以後,康熙想辦法想把這一部分人收羅起來。在康熙到乾隆這一百年間,在科舉中特別開了一個“博學鴻詞科”,對於前明不願投降的遺老們,特別恩準,馬馬虎虎,隻要報個名,形式上考一下,就給與很好的官位,結果有很多人,在這種誘惑上動搖了,而進了“博學鴻祠科”。有些隱士不同意滿清的,最後都被康熙乾隆挖出來了,所以當時鬧了很多笑話。其中一些,使非常尖刻的諷刺,但是曾留下幾首諷刺的名詩:


    一對夷齊下首陽,幾年觀望好淒涼。


    早知薇蕨終難飽,悔殺無端諫武王。


    後來又開第二次“博學鴻祠科”,再收羅第一次未收羅到的人,因為許多人看到第一批“博學鴻祠科”的人,都有很好的官位,自己就更忍不住了,第二次去的人更多,考場的位置都滿了,後來的被推到門外去,就有人更吟詩挖苦了:


    失節夷齊下首陽,院門推出更淒涼。


    從今決計還山去,薇蕨哪堪已吃光。


    描寫當時明朝的隱士,本來是想做白衣的伯夷叔齊,不投降,結果是“一對夷齊”還不止一個兩個,都投降了,因為首陽山上的菜根都吃光了,把這些人挖苦的很厲害。


    隱痛詩人 吳梅村


    康熙時代,針對這一批想當高士的學者文人,也想同伯夷叔齊一樣,如在文學上有名的詩人吳梅村,屢次被清政府征召,都堅持不肯投降,清政府挾持其老母威脅他,逼得他沒有辦法隻好出來。當然吳梅村有他的理由,媽媽年紀大了,如果媽媽不在,可以當忠臣。要當忠臣很賠本的,要拚命的。因此吳梅村一生非常痛苦,所以他的詩有:


    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無由識九還。


    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吳梅村因為名氣太大,他在應招進京的時候,當時江浙一帶的學者都來送他,開了一個號稱“千人會”為他餞行。這也是清政府發動的,吳梅村出來投降了,這對吳梅村來講,比戴手銬腳鐐都難受。有一個青年,沒有參加這次集會,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到這個宴會中去給吳梅村。吳梅村坐在首席上打開一看,臉色都變了,旁邊的人覺得奇怪,看了這封信以後,大家的臉色也變了。原來這封信上寫了這麽一首詩:


    千人石上千人坐,一半清朝一半明,


    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


    所有在座的人全被罵了。還不要宣布散會,在座的人就一個一個溜走了。這年輕人了不起!這代表了中國文化精神。所以中國文化精神中,隱士派不同意主意的思想,始終在這個民族,這個國家中起很大作用。為大政的人,對這些道理一定要了解。


    前麵講到的狐不諧、務光、伯夷、叔齊這些人,在曆史上稱為高士,但在正統道家思想看來,還是屬於沒有出息的,把自己這一條命賠進去以後,既不能救國家救天下,又不能成就自己的道業。現在莊子提到:“是役人之役,”就是跟著人家轉。等於講,人家放火時,他願意不放火,可他站在火光旁還拚命的叫,這個叫又什麽用呢?真是莫名其妙。“適人之適,”人家在忙時,他也在跟著在旁邊忙,你畢竟近來參加忙也好,他又不參加,搞得不倫不類的。“而不自適其適者也。”他對自己的人生應該怎樣安排都不懂。莊子在這裏,把曆史上的高士們批評的一錢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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