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政治國的哲學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b>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b>


    “肩吾”是古代一個神仙,有道之士,他在《逍遙遊》《齊物論》裏都出現過。他去看一個有名的罵孔子的“狂接輿”。狂接輿是楚國人,姓陸,也叫楚狂接輿。這個“狂”是外號,不一定是瘋,是目空一切,不受拘束,什麽人都不在話下的味道,同小說上的濟顛和尚一樣。在道家看來,楚狂接輿是神仙,是有道之士。狂接輿問:剛剛那些懂得陰陽八卦的人告訴你什麽?肩吾說:他告訴我一個領導人,用自己推己及人,那麽定出來一個辦法,直道而行,不要彎曲自己的心理,這樣的領導人,天下哪一個人不會服從呢?自然都會受到感化。“以己出經”,拿自己推理別人,就是儒家講的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經”是一個直道。“式義度人”,用一個大家都很實用的格式,劃一個從人道軌道上的規範,來範圍一般人。“義”就是義理,這個道理就是思想問題,所謂的仁義道德。“度人”不是佛家的度人的意思,“度”就是用一個規範來規範人家。


    現在來看,有沒有這個故事,不知道,很難考證。不過莊子提出《應帝王》的一個要點,怎樣做一個領導人,怎樣做一個好皇帝。“君人”,後世的觀點,認為是帝王領導人,中國古代,年高有道德謂之“君”。從文字的字形上看,“君”字古寫,頭上“尹”字,“尹”的古寫是“尹”。我們的文字,是由圖案演變而來的,手裏拿一根拐杖,人年紀大了,走路靠拐杖,我們現在的手棍是西方化的,有身體的一半長,有個彎彎的把手。中國古代,老人拿的手杖是長長的,高高地超出了頭。下麵一個口,代表一個人,這個人年齡大了,學問道德很高,手裏拿個拐杖,也等於指揮杖,所以凡是拿拐杖的,指揮杖的,都是君。除了做領導人的觀念之外,“君人”還有自己建立的人格,足以給社會上的人做榜樣的含義。那麽,一個人,能夠推己及人,由自己需要,想到別人大眾也需要,我要吃別人也要吃,我要穿別人也要穿,我要發財別人也要發財,我要便宜別人也要便宜,人與人之間的目的都是相同,都是相等。所以做一個家長,帶領孩子教育孩子,就不要忘記了,自己當孩子的時候是怎麽樣的,那就很容易懂孩子。可惜我們當了家長的時候,就忘記了自己當小孩子的時候。所以這個道理就是“以己出經”,這就是領導術。但是大家要注意,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皇帝,怎麽樣把自己的思想領導起來,要改正自己所思想很難。


    <b>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b>


    你看狂接輿這個瘋子說的話:“是欺德也。”這是騙人的話,騙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猶涉海鑿河,”猶如準備到海裏去遠,你還在昆侖山上慢慢開始挖一條河,挖到東海來,你要搞到哪一年啊?


    大海本來是現成的,當然我們海邊人看起來,這沒有什麽,如果跑到中國的中西部高原,那些從來沒有見過海的人,你告訴他海有多麽大,多麽好玩,不信呀。我當年在康藏那一帶,說海邊是我的家鄉,海是怎麽樣怎麽樣,那個海水卷上來,這麽一弄一曬,就是鹽巴,說了半天,他們說哪有這回事?他們的鹽巴好困難啊,送他們一塊小小的鹽巴,寶貝一樣,放在不得了的地方。你說海是什麽樣子,他們沒有看到過,是會不信的。“而使蚊負山也。”如同叫一個蚊子背泰山,那還背得動嗎?真正世界上最高的領導哲學在哪裏?如果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來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這就是自由平等民主,當然獨裁專製那更談不上了。你看推己及人是民主,是自由,是以自我為中心出發,以人文為出發的,這還不好嗎?在陸接輿的觀念看來,所謂民主自由,是欺騙道德的思想,他說用這樣的東西治世,來要求達到大同天下,太平世界,這是做不到的,人類是不會領導得好的。


    <b>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b>


    聖人治國家天下,這是代表中國文化“先王之道”。我們上古的老祖宗,至少傳統的古書上認為,個個都是聖人。老祖宗是聖人賢人,不過我們都是“剩人”“閑人”,剩下來沒有用的人,所以我們本來都是“剩閑之流”。這個“聖從之治”是如何的呢?不是在外形上要求人家的。所以要真正的天下太平每一個人都自動自發地要求自己,人人自治,正己而後正人,而不是要求別人。這樣起作用,“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就是很實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的確確能做到認真去做就好了,吃飯嘛,就規規矩矩吃飯;穿衣嘛,就規規矩矩穿衣服,換一句話講就是沒有那麽多花樣。人類的智能學識越高,花樣越多,人越靠不住了。狂接輿說古人就是此此而已。


    <b>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b>


    鳥高飛幹什麽?怕打獵的人用羅網去抓它,田裏的老鼠,在“神丘之下”打洞,洞打得越深越好。“神丘”不是普通的山丘。老鼠很精明,在神廟之下打洞,大家有宗教信仰,一般人不來破壞,它可以保護自己。為什麽會打地洞的向下鑽,會高飛的向天上走?就是怕人類熏那個洞。打獵的人很高明了,老鼠等小動物躲在洞中不出來,用煙來熏,一熏它就受不了,就跑出來被抓住了,老鼠懂這個道理,就避得深深地。所以,天生萬物,各有自己的聰明,你不能說鳥和老鼠一點聰明都沒有,它們絕頂地聰明,都曉得避開禍害。可是它們雖然夠聰明,禍害都讓它躲開了,唯一不能躲開的禍害,是世界上的大混蛋:人。不管洞有多深,飛有多高,人都有辦法將它們抓祝所以我經常說,人講自己是萬物之靈,萬物看人非常討厭。我們經常講中國曆史哲學,明朝末年楊升庵寫的《二十五史彈詞》,這是反麵的文章,是對曆史哲學的幽默。還有《木皮散客詞鼓》也對曆史哲學一個反派的批判,它從開始有人類講起,人就是一個壞東西,“河裏的遊魚犯下什麽罪呀?刮淨鮮鱗還嫌刺紮!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你看,人就是很討厭,河裏的魚又犯了什麽罪呢?人來刮了魚鱗,這樣吃那樣吃,還嫌刺紮;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切成塊,再加上蔥花,有些還要加上辣椒、醬油,油一倒,這樣吃那樣吃。鳥與老鼠沒有毛病呀,“二蟲”,你說它無知嗎?是最高的智能,可是有一個智能更高的是人,人還是要傷害它的生命。


    莊子在《應帝王》已經掛了兩個問題在那裏,一個都沒有給我們做結論,他好象講了一半,又不講了,下麵又來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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