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昭抿唇,周顯既說知道她,那這一連串的記憶裏……“她”在哪裏?


    “周叔,那……我在哪裏呢?”


    周顯覷了一眼垂眸安靜飲茶的傅止淵,緩緩開口:“在這小子跟著老夫學畫的第二個月,老夫偶然問起他,那日拜師時說有想畫的事物是什麽,這小子默了默,道,是一個小姑娘。”


    老頭兒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虞昭,“第二日,他就帶著那小姑娘一起上門來尋我了。”


    第50章 他才是活在記憶裏的人


    下過雨的早晨總是帶了幾分清新和涼意的, 每到這時候,就是周顯窩在畫館裏睡大覺的好時候——是的,這位老畫師一如既往地不拘一格, 就算是睡懶覺也是睡在畫館裏。


    窗外的鳥鳴陣陣,卻也吵不醒睡得正香的周老夫子。


    可就是這麽美好的早晨, 也有那不識趣兒的小混蛋來打擾。


    砰、砰、砰!


    門外忽地傳來了一陣敲門聲,有規律地敲個不停, 周顯拿被子掩了耳,蜷成一團,試圖抵擋由外而來的聲波攻擊。


    可那聲音敲了一陣不但沒停, 反倒大有周顯不起來它就不停之勢。周顯暴躁地捂著被子滾了幾圈, 聽那聲音還不停, 受不了了!


    周老頭掀被而起, 連鞋都穿反了, 怒氣衝衝地開了門:“誰!大清早的吵老夫睡覺!”


    門外一張平靜淡漠的麵龐正對著他。


    少年郎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周叔。”


    “……”周顯剩下的火一噎,悻悻收斂了麵上的怒色,沒好氣道:“是你小子啊。”他不在意地抱臂往門邊一靠, 蓬頭垢麵, 衣衫不整,“大清早的來幹什麽?不知道老年人要多睡幾個時辰啊……”周顯邊說著,邊打了個嗬欠。


    哪知聽了周顯的問話, 素來不苟言笑的傅止淵卻緩緩勾起了一抹笑容。


    “昭昭,”他低聲道, 一隻手背到背後,身影微微側開,一顆紮著兩個小花苞的腦袋就這麽探出來了。


    “這是周叔,就是我同你說的那個畫畫很厲害的高人。”


    那探出來的小腦袋有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 一張臉生得玉雪可愛,嘴裏正含著一串糖葫蘆好奇地盯著麵前的老頭瞧。


    周顯嚇得一個踉蹌。


    “這這……這小姑娘哪來的?”


    關鍵是他穿得這麽邋遢、這麽衣衫不整出現在人家麵前!周顯一張老臉都快掉光了。他慌忙放下了抱著的雙臂,將衣衫扯整齊了些,還順帶將穿反了的鞋子調回來。


    傅止淵笑吟吟道:“是昨天我同你說的,我想畫的人。”


    身後的虞昭已完完全全將整個身子露了出來,站在了傅止淵側邊,“周叔好。”七歲小姑娘的聲音清甜軟糯,隻聽著便令人通體舒泰。


    周老頭的麵皮雖厚,可也沒法兒在這麽乖巧的小孩兒麵前老不正經,當下便擺出一副慈祥爺爺的模樣笑了笑,“小姑娘好啊。”


    他抬頭瞥一眼傅止淵,“周叔先進去梳洗一番,待會兒再出來接你們進來哈。”語罷,也不管門外兩人是什麽反應,徑直匆匆關了門。


    虞昭愣愣地看著那關上的門,“傅小六,周叔怎麽把門關了……”


    少年郎笑得開懷,沒回答虞昭的話,隻拿手拍了拍她的頭。


    -


    這一次,傅止淵帶虞昭來尋周顯,其實是為了讓他給兩人畫一張畫的。


    周顯多大歲數一人兒啊,那雙眼一瞧,便將這兩人的關係摸得一清二楚。那小姑娘人還小著呢,該是隻把這六皇子當做年紀有些大的玩伴;瞧這六殿下的模樣,也是個沒開竅的,可是吧……周顯一雙眼緩緩在兩人身上轉著,等那小姑娘長大了,就不知道那六殿下開不開竅嘍。


    他笑眯眯地,直瞧地傅止淵心生狐疑。


    少年郎抿了抿唇,問道:“周叔,您肯不肯畫?”


    其實畫不畫他倒是無所謂,隻是虞昭這丫頭喜歡。


    周顯瀟灑一甩手,“畫畫畫,當然畫!你周叔什麽人,不就是一張畫嗎?等著!不過……”他湊近了些,笑著問,“六殿下啊,確定是跟這小姑娘在同一張畫裏嗎?”


    傅止淵愣愣點頭。


    小虞昭當然什麽也不懂,她就是立在一旁安靜吃糖葫蘆的小美人。


    周顯頗為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傅止淵。


    ……


    “事情大抵就是這樣,”周顯一口氣喝幹了麵前的茶,“那日他來尋我,就是喊老夫給你們兩個畫一幅畫,那是老夫第一次見你,後來就見得多了。反正我辭官歸家前,幾乎每隔一月就能見到這小子帶著你上老夫這兒玩,他在一旁學畫,你就搬了個小凳子坐他旁邊,安安靜靜地瞅著,不哭也不鬧,還挺好帶的。”


    虞昭聽得有些赧然。


    她雖然沒有這些記憶,但聽旁人這般說起,仍是覺得有幾分別扭。


    傅止淵在一旁問:“周叔,那畫兒還在嗎?”


    虞昭聞言,也抬頭看著周顯。


    周顯道:“也算是你二人運氣好,那畫原本是丟了的,可後來碰到一位有緣人,竟又將此畫送回了老夫手中。”他起身去了後堂那一堆堆放雜物的地方,翻找起來。


    過了片刻,一卷畫軸展開在二人麵前。


    稍有些泛黃的宣紙上,紮著兩朵小花苞的小姑娘立在最前頭,身後是捧著一大束向日葵的少年郎。少年郎半蹲在小姑娘身後,那捧著的一大束向日葵成了小姑娘最好的陪襯,將原本玉雪可愛的她襯得越發活潑燦爛。至於少年郎自己呢,他隻露了一雙微向下垂的眼,眼尾稍稍上挑,透出幾分溫柔的笑意。


    暖棕色的菱形窗格背景,灑下的陽光清透金亮,他們站在光裏,讓瞧見的人都覺得溫暖。


    虞昭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幅畫。


    那確實是小時候的她,可是那清燦燦的笑容……在她幼年的灰暗記憶裏,什麽時候出現過?還有,傅止淵……


    周顯的畫技無疑是很好的,他將少年時的傅止淵畫得如栩如生,連那臉上常掛著的冷意都描繪了出來。她看著畫中那隻露了半張的臉,心緒有些複雜。


    傅止淵就坐在她身側,他知道她丟失了那一段關於他的記憶,這個人甚至是重生的,那上輩子……他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沒了那段記憶呢?


    她忽然想起曾經做過的那些夢,想起傅止淵曾在她夢醒後失態地跑過來,問她夢見了什麽……她抿了抿唇。


    “傅小六,”她的聲音很低,“我做那些夢的時候……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嗯。”他的目光溫柔地籠著她。


    -


    從周顯處出來,虞昭推著傅止淵在宮道上慢慢走著。


    她還有些不真實感,那些失去的記憶離她太遙遠了,即使有人告訴了她那就是她丟掉的記憶,可沒了當時的情緒和心境,她看那些,隻像看著另一個人的故事。


    那些記憶她忘了,但傅止淵沒忘,他才是活在記憶裏的人。她將那段過往遠遠拋在後頭,輕輕鬆鬆地朝前奔去,殊不知有人卻因此被縛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傅小六……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我們過去有什麽故事?”虞昭的嗓音有些滯澀。


    傅止淵清楚地感知到了身後人的情緒。


    很奇怪,他明明是希望虞昭知道過去的事的,可等她當真知道了,還為此生出了愧疚的情緒時,他卻又覺得難受。


    就這樣趁著她愧疚,告訴她是他先來到她身邊的,假如她沒失憶的話,她及笄時上門提親的應該是他,這樣告訴她不好嗎?小皇後肯定會因為愧疚對他產生更深一層的感情,對他來說,這不是好事嗎?


    可傅止淵的嘴角卻如何也牽不起來。


    他終於拉過小皇後的手,將人拉到麵前。


    傅止淵用手輕輕敲了下她的腦瓜,笑道:“你想什麽呢?是不是覺得我們倆過去是對苦命鴛鴦,虐戀情深被拆散了結果你還忘了,我卻留在原地走不出來?”


    他歎了口氣,“我讓你知道這些事,不是讓你暗自愧疚的。”


    “我隻是覺得,我的昭昭有權利知道自己丟失了一段記憶這件事。至於那段記憶是怎樣的,你之前都能夢到那些場景,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自己想起來。而我嘛……小皇後啊小皇後,你何必把朕想的這麽慘啊。”


    “你都在我的身邊了,”他捉住她的手輕輕親了一下,幹燥的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留下微微的涼意,“我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虞昭怔怔地想,傅止淵……其實骨子裏是個很溫柔的人罷。


    他不再談這件事,笑了笑轉移了話題:“昭昭,我們回去罷,這雪都越下越大了。”


    虞昭回神,輕輕“嗯”了一聲,推著傅止淵慢慢走了。


    這件事似乎就這樣過去了,傅止淵沒有刻意提起過去的事,但卻會經常帶著虞昭去那些舊日裏他們待過的宮殿逛逛。他私心裏希望虞昭能想起來,虞昭隱隱察覺了他的這份心思,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麽,竟連兩輩子都沒能想起來,於是也就隨傅止淵去了。


    隻是可惜,傅止淵帶著她走了這麽多地方,喚起的卻隻是虞昭的熟悉感,終究沒能喚起記憶中的那些畫麵。


    時間漸漸過去,傅止淵的傷也一天天好起來。當初闖進皇宮刺殺傅止淵的刺客,禁軍統領一路追查下去,卻沒能查出來這究竟是誰派的,隻得讓這案子成了一樁無頭懸案。


    在這些事情一件件有了結果時,有一件大事也逐漸逼近了。


    ——虞昭要和傅止淵一起,迎來在皇宮的第一個春節了。


    第51章 虞氏昭昭,心之所向,念……


    從前在侯府過春節時, 虞昭隻覺得欣喜。到那一日,整座康平候府都會掛上鮮豔灼目的紅燈籠,府內張燈結彩, 喜氣洋洋,除夕時眾人會圍在一處一同守歲, 還有許多平日裏她和姨娘見不著的珍饈美味可以享用。過了除夕,剩下的年節裏, 王氏會帶著一眾小輩和姨娘去街上看看戲,感受感受元日上京的熱鬧。


    她雖比不上嫡姐兒和嫡妹的待遇,可在這喜慶的節日裏, 也能沾上一點兒光, 過的開心而熱鬧。這熱鬧當然比不上旁人的, 可與她往常的日子比起來, 卻是足以令她開懷大笑了。


    然而她沒想到, 皇帝的春節卻是如此勞累。


    傅止淵的傷養了大半個月,已經能行動自如了。


    除夕夜上,按照慣例, 皇帝應宴請群臣, 與後妃眾臣一同觀賞歌舞,飲酒守歲。傅止淵的後宮迄今為止隻有虞昭一人,所以那夜除夕便隻有帝後二人坐在高位上, 他的傷還未好全,不能飲酒, 與眾臣交談暢飲皆是以茶代酒。


    那夜來的臣子有許多,虞昭在其中自然瞧見了她的兄長和爹爹,還有坐在前頭精神矍鑠的老定國公,以及據說浪子回頭意氣風發的世子薛致。


    宴會進行到後半夜, 許多臣子都已離席了。但身為皇帝的傅止淵卻不能睡,今夜是除夕,他得帶頭守夜守到天明。


    虞昭坐在他身旁,眼皮軟軟地耷拉下來。


    傅止淵輕握了下她的手,“昭昭,回昭月殿休息。”


    虞昭搖了搖頭。


    她不回去,她要是走了,那不就隻剩下傅止淵一人守歲了嗎?她要陪著他……虞昭意識沉沉,這般直白的念頭冒出來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有什麽不對。


    傅止淵無奈地輕瞥了她一眼。


    他沒說什麽,隻是用手示意歌舞可以停了。殿內的臣子大多已紛紛告退,走得差不多了,殿內燃起的燭火亮如白晝,還在孜孜不倦地燒著。


    宮人遞了毯子上來,傅止淵將它小心地蓋在了虞昭身上。


    虞昭的眼睛已困得完全闔上了,可意識還半夢半醒著,察覺到有什麽東西貼上了自己的身體,她伸出手去摸了摸,發現是毯子後,又下意識地將毯子往傅止淵那邊扯了扯。


    她迷迷糊糊地試圖用毯子將兩個人蓋住。


    可她忘了兩人如今是坐著的,她扯著毯子要蓋住傅止淵的行為倒令她一下跌進了他的懷抱。暖熱的溫度傳來,虞昭的頭又尋到了合適的倚靠,她一下就不想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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