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他的姑娘


    傅止淵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個夢。


    夢裏, 虞昭沒有死,盡管他的姑娘還是不記得他,但這一次, 他沒有選擇退讓,而是將她娶了回來做皇後。


    她成了他的妻。


    她一開始很怕他, 瞧他時是乖順的、低眉的,舉手投足皆是溫柔賢妻的模樣, 敬重卻又疏離。但他知道他的姑娘不是這樣的,他的姑娘啊,是個在私底下會偷偷帶著他去偷燒雞的小孩兒, 是個高興時會笑得彎了腰、傷心了就抱著他大哭的小孩兒, 會狡黠地眼珠亂轉, 會有很多可愛機靈的點子。可這些, 都是親密的人才瞧得見的, 在不熟悉的人麵前,她一向表現得分外乖巧和文靜。


    他知道的,他的姑娘, 即使不喜歡, 也不會去麻煩旁人。


    可他不想和她做舉案齊眉的夫妻,他想重新成為她眼裏那個特別的人。


    於是他慢慢靠近她。


    一天天,一日日, 他看著他的姑娘漸漸多了笑臉,她開始會音色嬌俏地喊他“傅小六”, 會下意識地輕扯他的衣袖,會在他麵前笑得明亮開懷,她越來越像真正的她了。


    他們在昏黃的燭火裏接吻,姑娘烏濛濛的眼睛像是醉人的桃花釀, 輕輕一彎便叫他心上都漾出滾燙又甜蜜的漿。他們一起看過晴天雨天,一起看過東升日落。


    傅止淵從來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一種人,隻要她在你身邊存在著,哪怕什麽也不做,你也會覺得格外幸福滿足。他從不奢求太多,隻需要維持現在的情況,他就心滿意足了。


    但這個夢實在太美好了。


    他以為這樣的情況便是最好的了,卻沒想到,有一天居然能等來姑娘的回應。


    他被刺客偷襲,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時,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個暖融融的存在在照顧他,他聽見姑娘細弱的啜泣聲,聽見她的擔憂與害怕,當那些話語傳到他的耳朵裏時,他忽然覺得好像漫山遍野的山花都開了。


    他們互通心意,相愛了。


    這是一個多麽美好的夢啊,美好到讓他不願醒來,情願沉溺其中。可就算是夢,為何還是不肯給他一個圓滿的結局?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姑娘被他的敵人劫持著扔下懸崖,他的姑娘什麽都不知道,甚至摔下懸崖時甚至還是昏迷著的。他那時在想什麽呢?他好像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想不起來了,眼中隻剩下姑娘閉著雙眼安靜下墜的模樣,她的衣裙蹁躚,像是一隻起舞的蝶。


    怎麽會死呢?


    他的昭昭怎麽會死呢?


    這是夢啊,這是夢啊。


    傅止淵恍恍惚惚,心間劇烈的絞痛傳來,喉嚨裏似乎漫起了腥甜的血腥氣。他閉上了雙眼,這是夢,這一切都是夢,他要醒來了,他的姑娘沒有死,他不要做這麽不吉利的夢了。


    令人安心的黑暗包圍了他,他吐出一口血緩緩笑了。


    他醒了嗎?


    他醒了。


    眼前是昏暗破舊的廂房,這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張鋪著薄被的石炕。薄薄的衾被下,靜靜地蜷著一個形容枯槁、麵色青白的婦人,那婦人的年歲明明不大,身上的暮氣卻重得像是活了幾十年的老嫗。她的臉蒼白瘦弱,露出的手腕處幾乎隻剩一層薄薄的皮覆在骨頭上。


    她安安靜靜地躺著,雙目緊閉。


    傅止淵卻盯著那婦人的臉,慢慢伸手,指腹一寸寸地拂過她的輪廓。


    他緩緩笑了,眼淚卻一顆接一顆地掉,原來她早就死啦,原來這才是真的呀。


    她根本沒有嫁給他,她嫁給了蘇宴那個混蛋,無人問津地死在了梅苑這個地方。他的小姑娘,永遠地死在了大雪天的偏院裏。


    傅止淵抱著她的屍體,所有的記憶湧上心頭,一幕幕如走馬觀花般在他眼前劃過。他忽然分不清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或者說,他的潛意識裏不願分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隻覺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場笑話,該留的留不住,該抓住的也沒抓住。


    “是夢,是夢,都是夢!”


    夢中的他瘋了般笑嚷道。


    -


    “陛下心神損耗過度,下官已開了安神助眠的藥,等陛下睡上一宿就會醒來了……”


    耳邊傳來細細交談的人聲,傅止淵睜開了眼睛,頭頂,是他熟悉的乾陽殿的淺金色帳幔。


    他起身,坐直,而後一把掀開被子下了床。


    聽見動靜看過來的太醫和薛忠嚇了一跳,守在一旁的李申連忙上前,“哎呦,陛下您醒啦,您覺著怎麽樣……”他絮絮叨叨,生怕傅止淵再有個三長兩短。


    傅止淵沒回話,任由李申替他穿衣。


    薛忠觀察了傅止淵好幾眼,見他確實麵色平靜,不複昏迷前的癲狂絕望,這才拱手上前告罪:“陛下恕罪,當時情況緊急,臣一時出手打暈了陛下,請陛下處罰。”


    傅止淵卻沒接他的話。


    等李申替他穿好了衣,他立刻大踏步地朝乾陽殿外走去。


    眾人不知他要做什麽,互相對視幾眼後連忙跟上。


    傅止淵去了禁衛司,越過行禮的一眾將士,徑直騎上了一匹汗血寶馬。


    禁軍統領大驚,攔在馬前,“陛下,您要去哪?”


    緊跟而來的薛忠大踏步上前,“陛下,臣已讓趙斂帶著威虎軍全力搜索皇後娘娘的下落,您不能出去,京中已因為李靳一事大亂,正是需要您穩定朝局的時候!”


    “讓開,”傅止淵握著韁繩,麵色冷淡。


    見一眾朝臣不為所動,傅止淵點了點頭,“好,諸位不讓,是想跟朕親自交手,讓朕請你們離開嗎?”


    底下一陣鴉雀無聲,卻分明是沉默的堅持。


    於是傅止淵沒有再說話,他騎著馬退了幾步,緊接著一抽馬屁股直直衝了出去,馬鞭甩在攔路的官兵身上,一把將他們打去了一邊。受了傷的禁軍統領試圖追上去攔住他,卻被傅止淵又一鞭子抽了回去。


    “我的皇後,我自己去找!”年輕帝王一邊說,一邊騎著馬衝出了宮。


    禁軍統領捂著受傷的胳膊,湊到薛忠身邊:“國公爺,我們該怎麽辦?”


    薛忠盯著那道遠去的身影,沒好氣地重重“哼”了一聲,“怎麽辦?還能怎麽辦?!跟著去保護皇帝啊!”


    -


    懸崖底部,是條水深百尺的大河,下去找人的軍隊整整搜了一天。


    傅止淵也在河裏撈了整整一天。


    他的心情從一開始的痛到麻木漸漸生出了一絲希望:沒有屍體,就說明還有可能活著。


    趙斂出了一身熱汗地跑過來,“陛下,這崖底方圓近百裏都被我們搜過了,並未發現皇後娘娘和丞相的身影。臣猜測,那兩人很有可能是被人救走了。”


    傅止淵眼眶一紅,他問道:“你的這個猜測,有多大可能?”


    趙斂遲疑了一陣,“除卻這條河的底部我們無法到達查看外,其餘的所有地方都被搜過了,況且……就算皇……和丞相真的死去掉進河底死去了,屍體也應該會隨著水流被衝到下流,但我們在這裏搜了一天了,並未發現任何屍體的跡象。”


    他頓了頓,“所以,臣認為,皇後娘娘有極大可能是被人救走了。”


    話落,他恭敬地低下頭去,不敢看這位皇帝的神情。


    這位皇帝和他們一起在這崖底搜了一天,衣服濕了又被穿著曬幹,手掌翻開那些石塊翻得破了皮,傷口裏嵌進了細小的碎石塊,衣袍髒亂不堪。那副偏執的模樣駭得眾人都是心頭一跳。


    傅止淵輕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一笑,卻沒能成功,眼淚又不爭氣地湧了出來,他拿袖子擦了,緩了緩情緒。


    “有沒有查到李靳最有可能逃到哪兒去了?”


    趙斂搖了搖頭,“派出去的人還沒有消息,不過,已經將李靳的通緝畫像傳給各州府了,讓他們留意抓捕。”


    傅止淵點了點頭。


    他望著奔騰翻湧的江水,第一次感謝這懸崖底部不是堅硬銳利的怪石,給了虞昭生還的希望,也給了他活過來的希望。


    深夜,他們終於暫停了搜尋,回了皇宮。


    傅止淵沐浴完畢,沒在乾陽殿就寢,他獨步去了昭月殿。


    昭月殿內籠罩著一股悲傷的氛圍,虞昭身邊的大丫鬟皆是麵露哀戚的模樣,見他來了,紛紛起身行禮。傅止淵無心在意這些,一揮手便免了她們的禮。


    他今日來,隻是想在虞昭的寢殿待一待。


    宮人們關上了門,將他獨自一人留在了寢殿。


    傅止淵順著昏暗的燭火漸漸坐在了虞昭的榻上,他以為自己會想些什麽,可真的坐在這裏的時候,內心反而一片空白。殿內的陳設還和虞昭沒離開前一模一樣,甚至旁邊還掛著明早她要穿的衣衫。


    傅止淵掀開被子,慢慢地躺下去。


    被子上、枕頭上,有她身上淺淡的香氣,那是一種清甜中微微帶了一絲甘苦的氣味,像是尚未成熟的果子。他一閉上眼,腦海裏關於她的影像就全都蹦出來了,上一世的,這一世的,笑的、哭的、生氣的、擔憂的……


    他又睜開了眼,昏寐的燭火灑在帳幔上,他想,真是魔怔了,不然他怎麽會覺得似乎連這光影都慢慢交織成了他的臉?


    傅止淵甩了甩腦袋,起身坐了起來。


    他睡不著,便想翻些她的舊物。


    梳妝台是她最常待的地方,他的手一一拂過那些簪花頭麵,仿佛觸到了那個姑娘沾染在它們身上的溫度;他又去了她布置的小小的書案,她的字總寫不工整,他便常常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


    想起往日情形,傅止淵不自覺地漏了點兒笑。


    他記得這邊的屜子裏似乎放了她的練字集,傅止淵把手伸進抽屜裏,拉出來一本小本。翻開扉頁後,宣紙上的內容卻令他的眉漸漸蹙了起來。


    “皇帝”“太後”“周顯”“抄家”……一連串的字用連接符號連在一起,幾個箭頭代表指示意義。如果說隻有這些倒沒什麽,真正令傅止淵心驚的是下麵的兩行話。


    ——上輩子虞家被抄了,是皇帝(傅止淵)做的。


    ——為什麽他要娶我?明明上輩子我嫁的是蘇宴呀。


    這是……什麽意思?


    第63章 交戰


    虞昭再次醒來時, 是在一間燭火昏黃的營帳內。


    鼻尖是濃烈的酒味兒和曬得發燙的草甸味,這味道說不上是難聞還是好聞,隻是令她不自覺地皺緊了眉。耳邊傳來一陣粗啞的男聲, “醒了?”


    她循聲看過去,看見了同樣身受重傷躺在一旁的李靳。


    他渾身上下幾乎被紗布裹遍了, 唯一還能看的隻剩下那雙眼睛,虞昭打量著他身上傷勢, 略略感受了下身上的傷勢,悲哀地發現自己可能也沒比他好到哪去。


    她嚐試著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的嗓子似乎是傷到了, 發聲極為艱難。


    李靳盯著她, 冷笑一聲, “若是還想要你這副嗓子, 我勸你少說話。”虞昭視線向下, 瞥了幾眼,瞧見了脖頸間纏得厚厚的雪白的紗布。


    看來是傷到脖子了。


    不過李靳這是帶她做了什麽?怎麽一個兩個的能傷得這麽重?


    托昏迷的福,虞昭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李靳推下了懸崖, 結果僥幸死裏逃生這一回事, 她現在隻想知道這裏是哪裏,傅止淵那邊又怎麽樣了。


    正想著,營帳的簾子被撩起, 走進來兩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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