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愛昏頭   有人說不是打烊,是不會再……


    麵前仿佛一陣白堊撲來, 神經顫恍著,孟聽枝當自己幻聽。


    虛著聲,又問一遍。


    程濯回答, 聲音平直如一條死亡線。


    “……自殺。”


    周遊從房間出來, 看到孟聽枝彎著背脊, 在沙發前似蹲似跪的站不穩, 趕緊走過去扶了她一把,又見她手機也掉在毯子上, 也一並撿起來。


    “怎麽了枝枝,肚子痛啊?”


    周遊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隔一層灰膜, 一個字一個字都是遲鈍的敲擊,孟聽枝隻是茫然地看著她,很久才反應過來,眼波這才有了些動靜,無聲地搖了一下頭。


    周遊這下更擔心了。


    倒一杯溫水,塞在孟聽枝的手掌心裏,人就蹲在她身前, 包握著她的手。


    帖子的事情在蘇大還沒完全過去,前兩天她跟孟聽枝去學校交畢業相關的資料,從文印室出來,一路上不少人看見孟聽枝就跟看見什麽名人似的, 扭頭神情各異地跟身邊的同伴聊起來。


    有些陰陽怪氣的酸話實在不好聽。


    周遊想衝上去剛, 孟聽枝還攔她,搖搖頭說無所謂。


    可周遊知道,怎麽會無所謂,大學低調無爭了四年的人, 一朝風口浪尖,換做誰也不可能好受。


    流言蜚語的惡心之處,在於你即使有十張嘴解釋也不可能徹底平息,因為故意抹黑的本質,不是想聽解釋,而是就希望你一直擺脫不掉這些惡名。


    周遊問:“是不是又有傻批亂說話了?在哪兒?我去懟!”


    杯子傾覆上熱水的薄霧,暖意一點點順進掌心的紋路,孟聽枝又搖頭,露出一個淺淡又掙紮的苦意表情,垂下頸子低聲:“不是,我都不關注那些了……剛剛聽到消息,一個朋友。”


    她聲音在這裏哽住——


    有些難以延續的顫抖,待緩過情緒,抬眼那一瞬,眼淚直接從下睫毛上滾落,清澈完整的一大滴,在玻璃杯撞得四分五裂,不留片甲。


    “我也不知道我們算不算朋友,說起來,我一點也不了解她,也沒有關心過她,隻是她對我總是很好的,她還借給我一條披肩,至今我都沒有機會還給她。”


    “沒想到,再也沒機會還了。”


    五月中旬。


    隻有深夜的風還遲緩在夏季之外,車窗玻璃上密密水珠將霓虹街景隔離,交通電台裏主持人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音正在分析某款熱門車的跌幅驚人。


    華而不實的東西,從來都是貪不得的。


    “美女,你是去寶岱廣場前麵那個印刷城嗎?”


    出租車司機的聲音突兀響起,叫正在核對數據的孟聽枝抬了頭,外頭雨停了,她應一聲,按下車窗。


    濕悶的風兜頭灌來。


    剝開眼前糊住的頭發,司機剛好在紅綠燈處拐彎,車子徑直開進金霖路,柏莘會所極具複古風情的門臉猝不及防闖進視線裏。


    隻是燈火寂寂。


    落鎖快半個月了吧,從薛妙的離世的消息傳回國後,柏莘會所就一直是打烊狀態,有人說薛妙不就隻是明麵上的老板,背後那位呢,放著大把流水進賬不要了?


    有人說不是打烊,是不會再開了。


    佳人已去,柏莘會所不會再有昔日的光景。


    那位愛穿旗袍,一顰一笑都是萬千風情的女老板,曾是柏莘會所獨一無二的標誌,豔聞無數,越講不清,就越難忘。


    有人記起年初的一樁事。


    女老板正月裏也有些日子沒出現,再踏進柏莘會所穹頂彩繪的門廊,一身黑絲絨旗袍裹著娉婷身段,寡淡裏也見媚骨天成的芳韻。


    聽她與客人談天才知道,原來是丈夫去世了。


    明豔嫵媚,她生來就適合笑,不過心不過眼,也賞心悅目。


    當時暗誹冷嗤有了丈夫還在風月場裏廝混,怕早就不幹不淨的人,得知薛妙自殺離世,紛紛換了一張嘴臉,似真的扼腕歎息,這樣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大美人,當真對亡夫長情。


    俗人最愛聽這種癡心不悔的深情戲碼。


    這事越傳越真,連薛妙的丈夫都沒見過,就敢信誓旦旦篤定女老板是追隨亡夫去。


    香消玉殞,才得一段誇。


    孟聽枝想起薛妙手腕上的一隻玉鐲,青白山水,成色一般,大概是很有年頭了,鐲子被養得很瑩潤。


    薛妙總喜歡撫那鐲子上一道沁進深色的暗裂。


    旁人問及,她隻笑笑說:“好多年前磕壞的了,怎麽也養不好。”


    孟聽枝記得第一次去柏莘會所,她在程濯的生日會上格格不入,窗邊透風時,薛妙好心來問她是不是第一次來不適應。


    起初為了融入程濯的圈子,她有多笨拙吃力。


    靠著夜風廊窗,薛妙長而媚的發在耳際輕舞,問她借一次火,便好心送她一句良言。


    “女人呢,給一個男人愛,不打緊,但要是開始為一個男人忍,那可就要受苦了。”


    孟聽枝張口沒來及出聲,便見她吐一口嫋嫋娜娜的灰白煙霧,頰畔輕笑道:“愛昏了頭,甘之如飴啊?”


    那樣一個通透清醒的人,怎麽會自殺呢?


    車子已經在印刷城停下,孟聽枝多付了車資拜托師傅在這裏等,她去拿補定的伴手禮盒。


    舒晚鏡回憶展不對外售票,首展當天,受內邀帶邀請函過來觀展。


    今早最後一遍核對,發現缺了十幾個盒子,立馬就跟供應商這邊溝通加印,還是原來一模一樣的製式。


    臨晚接到電話,工作的其他人都在忙,孟聽枝就一個人過來拿,東西不少,塞滿半個後備箱。


    回工作室將事情處理完,工位上的台燈已經不剩幾盞,她揉了揉眉心,拿出手機準備給程濯發消息,又想起下午落雨那會給他打了電話,一直沒打通。


    可能是忙吧。


    這麽想著,孟聽枝又沒了話興。


    沒必要提醒他下雨了,他身邊那麽多人,總不會叫他淋到雨的,她那會兒的擔心,現在想想真的多餘。


    工作室外地麵的積水還沒有幹,被熾白路燈一照,映著光,像一輪小月亮。


    有人一腳踩進淺水裏,光暈震蕩。


    聲音隨之響起。


    “這麽晚還不回去?現在不好打車了吧?”


    孟聽枝抬起頭,看見從陶室出來的男人,半截褐色的牛皮圍裙上還沾了一些泥點,帶著細框眼鏡,笑容溫和。


    “學長也還沒走,今天也加班嗎?”


    許明澤去池邊洗手,水聲嘩嘩,背身回道:“不是,弄點自己的事,對了,去年是不是你用迷你膠裝機打印過一本油皮小書啊,有個客戶想看樣本,我今天也試著在弄,沒弄明白,明天有空的話,方便教一下我嗎?”


    孟聽枝點頭:“哦,好啊。”


    膠裝機不複雜,隻是那台迷你是台二手的老古董,很多按鍵都沒標識了,也不大靈光。


    許明澤洗好手,甩了甩水,“你等我一下,你今天沒開車來,我送你回去吧。”


    孟聽枝推辭不掉,剛好還有另一個學姐要搭順風車,她就跟著一起上車,車上還聊到她即將畢業的事。


    一聊天,時間就過得飛快,剛說到美院八百年不變花樣的畢業典禮,車子就停在了文人廣場。


    “是這嗎?”許明澤問。


    “是,”孟聽枝拎包下車,道謝後,揮著手說路上小心,將車門合上。


    這會兒晚自習下課都過去好久,長街隻見零星幾個穿著十四中校服的學生,像是故意拖延晚歸,少年男女手拉手,一路說說笑笑。


    孟聽枝肚子有點餓,打算去便利店買點吃的。


    夜風裏隱約嗅到一點熟悉煙氣,她下意識轉頭看去,瞳孔一縮,聲音頓軟。


    “你……”


    男人靠在路燈下,一點橘色的火在唇邊,他抬步過來,順手滅了煙,人走到她跟前,煙味散去,已經被吹成一身清朗的模樣。


    “我什麽?”


    孟聽枝久久地看著他,隻覺得眼框有點發熱的趨勢,好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是不是瘦了呀?”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


    他也是穿一身質地薄軟的白襯衫,到美院來看展,一年晃然而過,眼前人經不住比較,有幾分日月具廢的清消。


    “入夏胃口不好,老毛病。”


    孟聽枝挺久沒細看他了,目光似筆,一點點描繪比量著,賀孝崢和程舒妤婚約取消,程家要翻天,他也會卷在那些事裏,沒有人能逃開。


    這些,他不說,孟聽枝都知道。


    她看著他的唇,抿煙多時會有點幹燥,淡紅,柔軟,她忽然共感那種苦澀,喉腔有幾分難受,固執地低聲說:“就是瘦了。”


    “我抱抱看。”


    程濯任她抱,收攏手臂,一低頭就能聞到她頭發上清新的橙花香。


    “我看你就是想抱我,真瘦了?”


    孟聽枝手臂環在他腰際,蹭蹭說:“就是瘦了。”


    程濯眉眼舒展,這會一勾唇角,露出放鬆又懶散的笑來,捏了兩下她的後頸,他低頭說:“之前不是說你家裏想見我?我這周有時間,到時候……”


    怔忡後,孟聽枝鬆了手,臉上表情不自然,隻忽的打斷他道:“我跟你說的話,你沒必要都放在心上的,隻是不知道跟你聊什麽,隨便說說,你、你不要,不要突然就這麽上心。”


    詞不達意的磕巴,程濯看著她。


    “我有時間。”


    孟聽枝緊捏包帶,關節在暗處泛出一點白。


    一輛車從身後開過去,她聲音輕輕的,也像被什麽碾壓了一遍。


    “不是時間,是……之後,不好解釋……”


    話沒頭沒尾,程濯卻在第一時間聽懂了,瞥開漆黑的眸,遠遠看了眼秀山亭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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