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文字文化


    由東漢到魏晉南北朝,大致上文章都是四個字或者五六個字的短句,並不特意講求對仗。梁武帝的昭明太子,把漢代以來到魏晉南北朝之間,所有這些大文豪的著作集中起來,編成了有名的《昭明文選》。之後到隋唐之間,變成駢體文,所謂四六體的文字,非要對仗不可。比方我們大家念過《滕王閣序》,唐代王勃的作品,“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這一類都是四六駢體文的著作。每字每句都要對得很工整,意義還要表達得很好,這是中國文學的特色。


    可是有一個問題,也是很大的感慨,那時候寫公文就很麻煩了。因為要寫作公文,程度不好沒有辦法當公務員,不像現在的公務員,寫白字乃至亂七八糟條子都寫不清楚。我經常看到一些公文頭都大了,隻好投降,要去跟他們做徒弟去了,不然看不懂。


    古時候公文太高深了,出一張布告老百姓看不懂。到了唐太宗李世民,他本身是個才子,文武雙全,中國也安定統一了,他下命令公文要改過來,拿現在話講是變成語體文,因此,才有唐代的散文改革。這個大家要注意,三四百年之間一個美麗的文體,一下也改不過來。尤其中國人特別喜歡文學。大家講到文人都提到韓愈,韓愈已經是中唐的人了,他就極力提倡所謂古文。這個古文就是中國上古的文字,是長長短短的語體,但是把話說清楚了。當然不止韓愈一個人,不過他名氣大,所以後人推崇他“文起八代之衰”。其實韓愈提倡的古文,在我們現在看起來真是古文,越來越古老了。現在的白話文更嚴重,這句白話文是講什麽東西,很難了解,一百年以後會比古文還古,大概要很多考據學家來考據了。


    現在不是講文學的問題,我們再回頭來看,像魏伯陽真人,他寫《參同契》的這個文字,是一種漢體的文字,非常清楚,基本上是四字一句。所以在中國文化曆史上,大文章或是代表一個政權最高的文告,多半是這一類文章。這種文章,簡單明了,幾個字一句,可是很難寫的,字愈少意思愈清楚,這是工夫。等於電報體,每多一個字價錢就多了。


    魏真人的說明


    現在為了我們研究的方便,先跳過一段,看下邊一段,“言不苟造,論不虛生”,他聲明這一篇文章,不是隨便亂寫的,討論這個問題也不是空口說白話,而是有事實根據的。懂得了這個理論,身體上、心理上做工夫要有效驗,所以 “引驗見效,校度神明”,校就是校對,要把理論跟事實比一比。你說我懂得了這個理論,《參同契》研究過了,結果做起工夫來碰到什麽境界,或者身上氣機跳動搞不清,你這就白修了。不要動不動就問老師,老師不會跟著你,神仙是你要做的,不是老師做的,所以自己一定要弄清楚。“校度”,度就是度量衡的度,一步有一步的工夫尺度,一步有一步的象征。“神明”,神而明之,要你的真智慧、真精神來明白道理,才求得到功效。


    現在有許多人修道做工夫,求老師給他一個辦法,再不然指頭把他一摸,奇經八脈打通了!打通了怎麽樣?自己也不懂什麽叫做通,什麽叫效果,第二步又不知道怎麽走。況且是不是真通還不知道,都是盲目迷信。修道這個東西,拿我們現在的語言,用個漂亮的名字叫做生命的科學,就是人類研究自己生命的一個科學。普通的科學是靠人的智慧,從物質、物理上去求證。這個生命的科學,修煉神仙丹道之術,同普通科學不同,是要拿自己的身心,整個生命投進去求證的。所以他說“引驗見效”,一步就有一步的效果。但是求證不是亂來的,是有次序的,搞錯了法則就不行了。我們一再講,這一部《參同契》是《易經》、老莊,還有神仙丹法參合起來的,不是光說空洞的理論,它是實際的實證指導。


    “推類結字,原理為征”,古人最早是沒有文字的,大概一個原始的民族,沒有文字以前都是結繩記事,這叫“結字”,以前到高山或落後地區的部落還有見到。這個繩子打結不是亂結的,哪一種事情打什麽結是有一定的,這是人類的聰明。後來進步了,伏羲出來開始畫八卦,八卦就是文字的開始,用圖畫的,比結繩記事又進步一點,慢慢就有我們今天的文字。現在已經到了計算機打字的階段,連書法都不要練了。這個“結”字的意思就是形成文字著作,他把這些道理告訴你了,後麵我們要“原理為征”,把這些東西融會貫通,懂得這個法則才可以修持。


    魏伯陽說真空妙有


    我們再回頭看這段前麵的一行:“以無製有,器用者空,故推消息,坎離沒亡。”我們講中國文學要注意,千古文章一大偷,不是一大抄哦,是一大偷,不過要偷得好。我經常講這個故事,國外國內我常常接到各方麵寄來要我審查的文章,拜讀後輩年輕人的這些大作,實在很痛苦,尤其看到寫得不通的,那真痛苦,所以我不希望有這個榮耀。可是有些地方實在推不掉,那麽怎麽辦呢?當然就隻能拜托我的學生這些高足、矮足們看看吧!看完了提意見。


    話說有一篇美國來的論文,請一位同學看了,他說老師呀,這篇非常好,而且一定要給高分數的那種。我說那不錯啊!很多年沒有看到好東西了,很好,很好。他又說,不過你看了不要罵哦!我說這是什麽意思?他說因為全篇都是你的,每字每句照抄不誤。我說有這種事?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寫完了東西自己腦子不記得了。我就告訴他,不高明!千古文章哪個人是創作?都是偷,看怎麽偷得好、偷得妙就對了。


    這“以無製有,器用者空”八個字,魏伯陽偷老子的,他偷得好得很,隻用八個字就把他偷完了。老子說了一大堆道理——“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老子說的是什麽道理呀?這不隻是中國文化,包括印度文化的佛家,都講空能夠生有。佛學講真空妙有,妙有真空;一切存在的東西最後總是歸空,空並不一定是沒有。佛學翻譯成中文叫做空,中國道家叫做無、叫做虛,不叫做空。兩個用字不同,但是道理完全一樣,表達方式不同而已。


    老子說天地間,威力最大的是什麽東西?是空,就是無。“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這是講車輪子,我們中國古代春秋戰國早就用車了。一個車上十個戰士都是手執長矛,前麵五匹馬拖一部車子。那車子很大,假使五部車子並排走的話,這個馬路就很寬了一一那時土地不像現在有限製,所以馬路開得寬。你看秦始皇的阿房宮,拿十丈高的旗過城門,騎馬就過去了,那個建築很高哦!可惜現在看不到了。那個時候的車子是木頭做的,中間一個杠子兩邊套著車輪子,這個車輪子中間是空的,外麵一條一條的叫輻,是輻射狀的。你說這個三十條的支柱,每一條都互不相幹,但缺一條都不行,而每條著力點都在空的這個中心點,中空啊!所以“當其無,有車之用”。


    “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陶器原本是泥巴所做,沒有什麽方圓,捏成一個圓的或者方的模型,把它拿火來燒了就變成陶器的碗啦杯啊,就是空中生有。“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還有我們蓋房子,屋子裏麵一定要有空間才叫房子,開了窗門才可以通空氣,才可以住人。所以老子的結論是:“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所以有無之間要搞清楚,我們人是用慣了有,覺得生命是有,一切有,有就喜歡。我們講佛學已經講過,人要看透這個道理,這個有,一切萬有,包括我們的身體,我隻有使用權。今天我們還活著,所以這個身體屬於我所有,就是我有使用權。等到有一天它罷工了,不願意再勞動了,我們就沒有辦法指揮它,因為它畢竟不是我的所有,死了也帶不走。活著時它是它,我是我,也是兩回事。我們現在的有,認識到生命“有之以為用”,就要把握現時的作用,不要認為沒有生命就感到可憐就哭了。不要哭,“無之以為利”,愈空愈好,空了有大利,真到了空的境界就另外產生了新的東西。


    所以老子講了一大堆,我們這位魏真人八個字把他偷完了一一 “以無製有,器用者空”。你們青年同學寫白話也好,寫文言也好,文章要會偷,人家的好句子原班不動搬上來很可恥。像我們小的時候寫文章偷用古文,老師看到就罵,過來!沒有道德!年輕人用古人的文句,好事!但是要注明出處!然後就在我們頭上一敲,那個叫“吃爆栗子”,這是輕微處罰。如果忘記了是什麽人的原句,可以寫是借句。這是我們當年的教育,當年的道德標準,連偷死去的古人都不行!現在就亂搬還盜印,然後把名字都拿掉。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荒唐得很!


    現在人亂搞,但是不肯用腦筋,其實你偷人家的文章隻要變一兩個字就不同了。中國古人每個都是詩人,凡是讀書都會作詩,起碼會作歪詩打油詩。你看詩,都是風啊花啊水啊月啊,可是幾千年來那麽多詩,有幾句相同過!順便給大家看看偷文章的做法,魏真人的“以無製有”,中間加了一個東西,就是這個“製”。像我小的時候,如果我能用出來這個字,先生一定說,你這個孩子了不起!然後拿起紅筆在字旁邊圈三圈,好!好啊!這個字用得好啊!一定這樣大加讚歎。


    製就是伏,控製的意思。空可以控製有,有不能控製空,是這樣的關係。所以修道做工夫是有,就怕你空不掉。學佛也一樣,修道打坐在道家講清虛,結果一般人修道是坐在那裏搞氣脈,這裏動那裏動,這裏守那裏守,然後…… 嗯!還要打通它。都是在那裏搞有!所以搞了半天沒有效果。愈空時它的功能就愈發起來,你打坐修道沒有效果,因為你心不能空啊!心空了,身體感覺都空得掉的話,這個效果就來了。所以這個“製”是重點,他把老子的道理拿到這裏隻用八個字,而且自己換了一個字“製”,就把道理講出來了。“以無製有,器用者空”,“器”是東西工具,一切工具能夠起大作用的,都是空的。現代物理學家,分析物質到原子、電子……最後是空的!絕對空的,你絕對找不出東西來。因為空,它就有無比的威力,無比的功能,所以“以無製有,器用者空”。


    日月二用與結丹


    “故推消息,坎離沒亡”,“消息”兩個字出在《易經》。消不是沒有,消是成長。譬如說一個人從生下來開始,一路上來叫做消,這個功用把它消散掉,所以消是代表有的階段。息是代表無的階段,人死了並不是沒有,是個大休息,這個大休息以後重生了,所以“消息”是這個道理。很多人不懂“消息”出在《易經》上,把道理搞錯了,以為通信叫做“消息”。消就是消耗、放射;息是歸納、培養回來。譬如太陽早晨出來,傍晚下去,這個階段十二個鍾頭謂之消;晚上太陽下去了,到明天早晨剛剛上來,這個十二個鍾頭謂之息。息蘊育了新的生命,又出來了,然後新的生命又消了,所以叫做一消一息。後來不用這個名稱,改為“消長”,消就是消耗,長就是成長。


    “坎離”是兩個卦的代號,後天以“坎離二用”為主。他說“故推消息,坎離沒亡”。你懂了一消一息,一有一空,互相成長之間,然後對於宇宙生命這個法則,所謂坎離兩卦所代表的身心作用,所代表這個太陽月亮的作用,就“沒亡”,就隱沒了。


    道家到什麽時候才可以結丹呢?後頭章節會講到,真的得到神仙的丹藥時,則“日月合璧,璿璣停輪”,日月合璧是太陽跟月亮兩頭掛在那裏,彼此輝映。你們諸位有沒有碰到這個境界?我在西藏西康、雲南看到很多。有一次到晚上太陽沒有下去,月亮又上來,這邊太陽那邊月亮,這個天地是另外一個境界。都說多少年難得碰到一次,我一到昆明就碰到,所以運氣好。“璿璣停輪”,璿璣代表北鬥七星中央指揮轉動,停輪是現在不轉了,停掉了。所以這個氣脈通,是為了最後達到氣住脈停,呼吸停掉,沒有身體感覺,身上氣脈也沒有在轉動,心髒都不動了。在佛家“璿璣停輪”叫做定,寧靜不動了。修道要到這個程度才談得上結丹。做工夫到這個時候才符合這八個字——“引驗見效,校度神明”。這才叫難呢!不是說打個坐,坐到這裏痛,那裏氣血流動、跳動,以為有工夫了。那是憨夫,不是工夫!是靠不住的。


    我們上一次提到過上、中、下三個丹田。有些道家傳工夫傳你一個地方叫泥洹宮,過去道家並沒有泥洹宮這個名詞,這是漢朝的翻譯來的,實際上是人頭頂的頂旋這裏。當然沒有一個人的頂旋真正是在中間的,這是一個秘密。大概地說,譬如一個人來算命,時辰不知道,那就看你頭頂頭發的旋在哪個位置來判斷。子午卯酉是四正,其他時辰各有偏向,什麽時辰是兩個旋的?可惜我忘了,你們去研究吧。


    學經絡的就知道頭頂這裏叫百會穴,可以紮針的。講一個事情很有趣,當年我到西康,看到他們修頗哇法,七天念咒子,念得大家臉紅耳漲的,然後坐在那裏每人頭上插一根草,草插得很深,能夠插進草就代表死時一定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我到那裏一看就跟朋友說,今天可好了!我們去學,我們要插草為記了。插草為記,中國人講起來像是販賣東西或人口。他們修道很痛苦的,有些修不成功,插不進去。我說,我來保你們每一個都能夠往生西方,都插得進去。隻要懂那個穴道的道理,手法懂了,一定就插得進去。但是藏人是難插進去的,他們大多不洗頭,頭皮厚得很。西藏那個地方也洗不得臉的,頭發和皮膚還常常抹牛油保護,不然雪山的風一吹皮膚就吹裂了。這些油在頭上堆起來,那個草怎麽插得下去嘛!你懂了以後,先把油和這個頭皮渣子摳一下,咚!就把草插下去了!


    泥洹宮究竟是什麽呢?就是佛經“涅槃”兩個字的翻譯。頭頂穴叫百會穴,下麵叫會陰穴。在密宗這個會陰就叫海底,海底就是會陰。學瑜珈的就不叫海底,叫靈蛇,也叫做靈熱,也叫做靈能,有時候這個地方發暖的。據說這個生命的能是深深埋藏在下麵,沒有一個人真正能發動。上天給了我們一個身體,我們沒有把這個身體的功用發揮出來,做人幾十年,都是用一層假的外表。這個身體的生命的功能,它的會陰和百會,上下這一消一息、一升一降之間,有無比的功能在內,這個也就是“故推消息,坎離沒亡”。一個人活一輩子沒有把它發動,真發動起來這叫陽氣發動,要把握住。把握住做什麽呢? “校度神明”,一步有一步的效驗、效果。這個生命的威力大得很,功用也大得很,所以能夠修到袪病延年長生不死,也就是靠這個靈能、靈熱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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