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膝邊的小人兒,他的皇嬸走了,他才更要去南邊看一看。養心殿早成了他的牢籠。阿檀該是生了他的氣,這些時日竟都不肯來夢中見他了。每每躺下,他隻堪與那一對平安扣四目相對。


    若有這平安扣保著,她許也不會出那樣的事兒。是他讓她傷了心。


    承乾宮裏的衣箱被他翻了一遍,尋得幾件她的輕衫,放在枕邊,也隻是偶爾能起作用。


    隻是那滿滿一箱的鶴白裙,被他付諸一把大火。他不該那樣與她相見,她也從來不是陸月悠。


    彈劾長孫謙北疆斂財的那封小折,他已送去了林閣老和信國公手上各自一份。若他果真回不來,他也算為祈兒掃清了前路。


    **


    豫州的春日,比京都城來得更快一些。這長平城外的小別院,原是當地鄉紳的產業。


    戰亂一來,百姓逃亡,星檀被帶過來時,這還是一座盛滿雪的院子,如今不大的小花園裏,已經處處冒出新綠的顏色了。


    兩隻喜鵲在房梁上叫得不停,小亭裏陽光喜人,丘禾在一旁磨著朱砂與濃墨。星檀正持筆落在將將糊好的紙鳶上,與那隻鳳鳥塗毛畫睛。


    玉妃從後頭屋子裏出來,見星檀興致正好,笑著打趣,“雪才化了不多久,姐姐這是有多盼著春天呢?”


    星檀目色仍落在那紙鳶上,手中筆落未停:“等回了江南,便正好是春和日麗了,得祖母一道兒去西湖邊放紙鳶。”


    玉妃見她嘴角的笑意,心中泛起一陣欣慰。那日從桂月山上下來,人已經病得幾近失了知覺。有得翊王請來的金大夫調理得半月,精神氣兒都養得足了起來。


    卻見她微微抬眸,又問起。


    “拾若小師姐可些了?”


    玉妃在她對麵落座下來,“方吃了藥,又睡下了。那胸口的傷長好了許多,隻是人還不大利落。”


    “那便再好好養著吧。待這事情過去了,我們再替她尋間好點兒的廟庵。”


    “說是這麽說…”玉妃麵上幾分為難,“姐姐忘了,我們尚且自身難保的。”


    星檀手中的筆墨終是頓了一頓。


    承羽哥哥雖將她救了下來,卻將她帶回了翊王軍營。軍營女眷不便居住,翊王方在野郊尋得這間別院,將她和玉妃一行安頓了下來。


    承羽哥哥時有帶著些吃食用度回來看看她,可每每過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要回去軍營與翊王議事。並無多餘的閑暇留給她,是以她也沒循著機會問他為何會與翊王往來。


    她本與玉妃也嚐試過,想出去走走,然而別院門前,全是重兵把守,出行是不大可能了。


    星檀不知道這其中的意思。早些時候,她身子也沒好,不便與他開口。如今身子好全了,又日日見這春日生芽兒,便夜夜夢回江南,總想著回去見見祖母。


    她看了看對麵的玉妃,抿了抿唇道,“便就將行將看吧。”


    她不願對承羽哥哥多做猜測,亦不想將自己再糾纏於皇帝與翊王之間。隻好暫且將心事放下,日日尋玉妃作畫下棋罷了。


    別院前處,卻已緩緩行來一人。星檀還未察覺,卻是玉妃起身做了禮數。


    “是翊王殿下來了。”


    星檀這才抬眸見得來人。她自七歲起去了江南,便與京中子女生疏了起來。對翊王的印象,還是十三歲與祖母回京,在萬壽節上。


    那時姑母將將被先帝扶成了繼皇後,翊王亦正是受寵。壽宴上與先帝奉上書法大作,得群臣讚許,德藝聲名便開始在京中四起。


    那時的翊王,還是個文弱的小儒生模樣。而今日的翊王,卻是一身戎裝。原本斯文儒若的姿態,不知經曆了什麽,換做一身英武。


    星檀打量之餘,甚至有些覺得相似。


    隻是皇帝身上帶著久經沙場的冷漠,眼中的熾燙卻透著些許不近人情,立著一丈之外,也足以讓人生畏。而翊王眼裏,卻似總留存著一絲良善。


    “翊王殿下來了?”她終是落了筆。此時卻覺一絲奇怪。以往都是承羽哥哥來探望她,因此她便也總覺得,翊王並不會過問這別院中的事。


    可今日,她卻未在翊王身後尋得承羽哥哥的影子,翊王是繞過承羽哥哥,獨自來見她的…


    來人與她拜了一拜,“若孤王還尊著兄弟之情,該得喊一聲皇嫂。”


    “……”從那場大火中走出來時,她便沒想過要再認那個身份,可看來翊王並不想放過她這顆上好的質子。


    “京城裏許已在辦皇後的喪事,星檀早不是皇後的身份了。”


    淩翊淡淡一笑,“那孤王可否稱一聲陸姑娘?”


    方從垂花門繞來院中,他便一眼見得了那雙深眸。他晃了神,若不是那一身清閑自若的姿態,他險些認錯了人。


    月悠…


    她雖與他解了婚約,可往西南一路,卻日夜思念。如今,那副眉眼,竟又在眼前。


    星檀與人福了一福,算是默許。雖為姑表之親,可她與翊王自幼便沒有多餘交情,除卻皇家輩分,如此稱呼到也讓人舒服。


    “陸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托殿下的福,已然好全了。”星檀答著話,邊請人坐下,方還畫著的那隻紙鳶已然靜靜躺在石案上。卻被對麵的人提了起來。


    “這紙鳶畫得靈動,陸姑娘好畫藝。”


    “本想著回了江南,與祖母一道兒去西湖邊放的。卻不知殿下留著我們,可是還有什麽要事?”她幹脆借勢將話問了出來。


    翊王看了過來,話語中頓了一頓,方勾起嘴角笑道。


    “京都城那邊來了消息,皇兄禦駕親征,正領三萬神機軍往豫州來。許是已下了決心要兄弟相殘。孤王便在想,陸姑娘可想再與他見一見?”


    “不必了。”她答得果斷。好不容易抽身而出,便就無意要在讓他知道自己的下落。


    對麵的人冷笑了聲,“可惜了。”


    “京都城中孝烈溫惠皇後大葬,皇兄還親自為皇後送行守靈。陸姑娘卻是如此不顧舊情了。”


    話是皇帝說的,戰事之後再與她相見。他到底狠得下心來,又還有什麽舊情?她懶得再去理會。


    “星檀如今隻想回江南,隱姓埋名孝敬祖母。還請殿下能替星檀保守這個秘密。”


    翊王卻笑道:“可如今兩軍交戰,陸姑娘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行的。畢竟孤那好皇兄,如此重情。陸姑娘於兩軍交好之事,十分重要。孤便不能就如此放你走了。”


    星檀心中雖是一凜,卻也早有準備。這場戰事本是他們兄弟紛爭,她自然不想理會。然而此下看來,翊王並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話正說著,卻有人入來了院子。來人神色匆匆,見得星檀眉間微蹙,方急忙轉眸與翊王一拜。


    “江羽來遲了,若早知殿下要來這別院,江羽該早與郡主通傳一聲。”


    “軍師何必自責。”


    “這別院雖好,唯恐住不長久了。孤王正是來,請陸姑娘往軍營中做客。”


    第65章 春芽(2)   不識


    馬車從別院駛出, 在翊王鐵衫兵士們的護擁下,緩緩往北邊去。


    車窗外小溪清淺,稀稀疏疏的流水聲響, 如悅耳的銀鈴。夾道兒新綠盎然, 泥土的芬芳飄入來車中,是濃濃的春意。


    星檀在那別院中呆了月餘,院中景致再好, 也早就看膩了。如今能看到外頭風光, 此下很是欣然。


    旁側玉清茴湊來問起:“姐姐尚且好心情。可翊王此行,若真是想將姐姐架去陣前作人質, 我們怎麽辦?”


    星檀從窗外收回來目光, “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你不必跟著我。”星檀說著,拉起玉清茴的手來, “好不容易沒了玉妃這個身份,你得往北疆去尋沈將軍,團團圓圓的。一會兒去到軍營,尋得個機會, 我便與翊王說。”


    “……不行!你若有事,清茴也不走。”


    星檀抿了抿唇,“你一定要走。還得平平安安到北疆。”


    任由得玉清茴還在搖頭, 星檀的目光卻又被外頭的景象吸引了過去。


    大隊正路過一間古佛寺。經得一番戰亂,那佛寺牌匾都已插滿了箭矢, 慈航普度的對聯燒得隻剩下一半。屋簷下卻簇擁著十幾個百姓。各個衣衫襤褸,殘肢斷臂…


    她生於盛世,戰亂的情形從來隻在民間那些話本子上見過。話本上到底隻描述主將們的英武,雙方對峙的緊張氣氛,可百姓之苦, 從來寥寥幾筆帶過。


    看著人群中那個斷了一臂的婦人,還任由得懷中的嬰孩兒吸吮著乳汁。她不覺眼眶也跟著瑩潤了起來,扶著車窗窗棱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一人一馬卻行來麵前,生生將她的視線打斷了去。那雙細長的眉眼,如今也早沒了昔日的雲淡風輕,眸下淡淡的青色,眼尾泛起的細紋,早將那清雋公子練就成了隻老辣的狐狸。


    “郡主不必在意那些。”


    “……承羽哥哥再不在意,他們也已在那裏了。”


    她記得還在江南時候的小公子,與她一同治過折翼的白鴿,也與她一同在杭州小廟前,為水災難民施粥布散。而如今,那些慈憫在他心中還剩下多少,她不得而知。


    設計絞殺先太子,連累還曦,如今又挑起皇家兄弟反目,牽連生靈塗炭。她對他卻好似並不陌生。


    盛家獲難之後,她曾在小廟中再見過他一回。她本是陪祖母去上香的,卻在佛像後的暗影中,發現了那雙驚惶又熟悉的眉眼。


    “你怎麽在這兒?承羽哥哥?”


    “噓…”


    她讓了讓些許光線漏了進來。小公子麵上被塗得很黑,好似唯有這樣,方能讓人認不出來。而她也隻是認得那雙眼睛。


    她忙去了隨從們身邊,取了幾張要捐贈的齋餅來,塞到他手裏。


    “你放心,我誰也不說。吃飽了,就快跑。別讓人捉住了。”


    齋餅很快被塞了滿滿一口,那張狼狽的麵孔拚命地點頭,而後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到了軍營,承羽自會尋得機會讓郡主脫身。這外頭的景象不祥,郡主還是莫看了。”


    眼前人的話,將星檀從記憶深處拉了回來,卻隻見他抬手將車簾一把放下了,果真不讓她再看。


    玉清茴過來參著她手臂的時候,麵上又多了幾分擔心。“江公公看來是另有打算的。”


    星檀未答話。隻靠著車窗旁,緩緩合上眼來。即便不看了,方才古寺前的那些景象依舊在眼前揮之不去。


    軍營裏單獨設了兩間小帳。星檀與玉清茴安頓在一間,便將另一間讓給了拾若養傷。丘禾將將鋪好了兩張床褥,帳中卻來了人通傳。


    “翊王有請陸姑娘往帳中用晚膳。”


    玉清茴還有些擔心,被星檀輕聲安撫了陣。“我對他還有用處,不過是餐晚膳罷了。”


    主帥的大帳十分寬敞,暖榻的小案上,卻擺滿了酒菜。星檀入來的時候,翊王已飲了幾口小酒。待她行近了,翊王又往她杯盞裏斟酒過來。


    她忙用袖子擋開了,“星檀將將病愈,金大夫說,尚且不宜飲酒。”


    對麵的人輕笑了聲,隻將酒壺轉向了自己杯中。“特地讓他們備了幾道兒江南菜,陸姑娘隨意便好。”


    星檀落座下來。見那小案上脆皮燒鵝、薑棗雞、水晶蝦餃,確都是熟悉的江南菜。美食當前,她動了筷子,將將用下一口燒鵝,卻聽得對麵的人提及起來。


    “陸姑娘,喜歡他什麽?”


    “……”


    許是見她遲疑的麵色,翊王勾著嘴角再問了聲,“我皇兄。陸姑娘喜歡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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