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近乏力,“等將江羽送走了,將那小尼帶來與朕問話。”


    第70章 春芽(7)   兄妹


    天還未亮, 三匹快馬領著一隊騎兵,從西山上下來趕至翊王大營。又沿著渭水邊的馬道,尋得江邊渡口, 上了渡船。


    清晨渭水上揚起幾分煙波, 淩燁立在船頭,眼前隻是白茫茫的一片。


    夜裏,那小尼已將大火那日始末, 明明白白與他交代了清楚。


    阿檀果真是被江羽救了下來, 可人分明還活著,卻隻一心回去江南…


    可他想見她。很想。


    渡船停在江岸的時候, 淩燁領著眾人再上了馬。從渡口往江南的路隻有一條, 載著人的馬車不比馬快,即便遲了一日, 也該能追到。


    然而一直追到日落,卻始終未尋見任何蹤跡。


    連綿二十裏山路,終見得間荒廢的驛站。副將左仲勸得他稍作修整,他這才想起, 他已經兩天一夜未曾入眠。不過一陣小憩,臨著深夜,他卻又在睡夢中驚醒。唯有讓眾人打點, 預備繼續上路。


    左仲卻前來規勸。“陛下,方末將讓人在旁邊農家打聽, 這兩日來,無人見有什麽馬車路過。皇後娘娘許並未往此路回江南。且此時,軍營中還等著陛下回去…”


    “……”他沒作理會。繼續翻身上了馬。


    連日來春日季雨,將山路攪得泥濘不堪。枯草泛著新綠,在微弱的燈火下, 若隱若現。黎明的時候,一行人方到了山下的村落。騎兵被左仲派了出去,持著皇後畫像,打聽下落。


    然而不多時,騎兵集結回來的時候,卻依舊一無所獲。


    左仲再勸著:“陛下不妨另外派人往江南尋人。賀將軍還在軍中等著。翊王議和之事,還等著陛下回去主持。”


    清晨的炊煙緩緩從村落上空升起,他看到年少的農家夫婦正往集市上去。那女子小腹微隆,該是有了孕。男子輕摟著女子肩頭,目光落在女子身上,一步不離。


    可惜他不是農家人,亦不是個好夫君。


    村落盡頭的遠徑,薄霧還未散盡。從渡口往江南,這一路都是必經之路,卻沒有她的蹤影。


    他猜得幾分她的意思,方與候著一旁的左仲道,“回營吧。”


    **


    戰火將將停歇了兩日,豫州往西的青州城裏,已然冒出幾絲生機。陽光穿透清晨的薄霧,在街巷裏投出一道道媚人的光影。


    星檀身子將將好了些,便被清茴拉著往外走。道是曬曬暖陽,對她身子好。


    街角上的小攤兒支了開來,幽幽得飄著鮮香。清茴依稀認得那香氣,望著星檀道,“是竹筍。”


    “還有雪菜。”星檀喉間還有些嘶啞,卻認得這江南的味道。“是片川兒。不想這青州城裏,也有蘇杭的小食。”


    清茴被她拉著往那小攤兒上去,見她麵上幾分欣意,到底安慰了些。兩日前,自從馬車中醒來,姐姐麵上便沒展開過幾回。


    江公公執意回了翊王大營,到底凶多吉少。而不多時,休戰的消息傳來青州城,卻依舊沒有他的下落。


    “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是如此安慰姐姐的,“不定拾若還能將人再勸一勸。”


    姐姐亦並未說什麽,隻是這一路雙眼偶有乍紅,許是有什麽感應…清茴亦不敢多想。像江羽那樣的人,許早有宿命。而她們還得好好活著。


    眼前老板娘三十上下的年歲,端上來兩碗片川兒,海米熬的鮮湯,炒著雪菜筍絲,莫提多香了。清茴不必勸食,便見星檀已經開動了起來。


    “去不到江南,不想還能吃到姐姐喜歡的。”


    星檀方用下一口麵,湯汁兒的鮮美全在麵裏。“老板娘確是好手藝。”


    清茴也跟著笑了笑,與她一道兒用了幾口,方問起她來。“姐姐真的打算與我往北疆去?”


    “嗯。”星檀抿了抿唇。她也念著祖母,可江南定是回不去的。皇帝會讓人去那裏尋她。至於北疆,雖是個陌生之地,可她記得,如無意外阿兄年後便會去西涼上任。“正好,陪你去尋沈將軍。”


    清茴隻覺十分安心。一路有她陪著,又能見得沈越了。那些困在宮闈中的日子,於她來說,終已是個了斷。


    “待到了北疆,我與姐姐也不分開。”


    星檀又吃了一口麵來,淡淡笑道:“等你嫁了人,再說這話。”


    北邊的春天,比豫州來得晚。馬車往北行的小半月裏,寒意悄悄躲藏,日日裏暖意十足。車外一望無際的平原,也由枯槁的黃色,慢慢泛起新綠。


    往西涼城去,遇見的路人也漸漸變了模樣。


    有馬隊載著胡人舞姬,往酒樓中賣藝攬客,那舞姿妖嬈,星檀便是看著那各種手掌姿態,都叫人眼花繚亂。


    來中原賣羊毛的韃靼人生得威猛,比漢人要高壯許多,麵上的憨厚卻透露著那個民族的誠懇。


    羊肉吃得越來越多,星檀冬日裏養不起來的膘也漸漸豐滿。臉蛋兒潤得起來,往鏡子裏一看,都不大習慣自己的笨模樣。


    西涼在關內,沈越在關外。隔著一條天山為界限,一邊是人情,另一邊是風土。


    四月的西涼,方將將迎來幾絲春意。西涼的百姓,便迎來了心上任的父母官兒。


    星檀與清茴來早了幾日,隻尋了間小院兒安頓下來。這日見得那官家的馬車從西涼大街上過。她念了許久的阿兄,終於回到她身邊了。


    **


    比之西涼,江南已早早暖和了起來。


    西南戰事平定,杭州城裏更多了幾分熱鬧。酒樓的燈籠紅火,沿著西湖小街,一路掛去了林隱寺。百花盛開,沿途全是各異的香氣。


    淩燁一經料理好了朝堂瑣事,方尋得時機,來了趟江南陸家。


    華清早往這裏打探,卻絲毫沒有皇後的下落。


    可他不信,她那麽念著祖母,怎麽可能不回來。他得親自來尋她。許是她隻是為了躲著他,刻意不讓人發現。


    然而陸亭慈卻與他說。“陛下,星檀確並未回來過。老太太如今還在星檀住過的小別院裏住著,整整三月了,也未肯出來。”


    於皇室而言,皇後未歸,便不能對外宣稱人還活著。淩燁並未告訴過陸亭綏,本想等找回來人,再一並宣稱。可不想如今卻讓老人家一直掛念。


    “朕想見一見老太太,可否請陸大人通傳。”


    陸亭慈隻應聲下來,方自行去通傳了。不多時候,方重新回來與他讓出一條道兒去。“陛下,請跟臣來吧。”


    穿過廊道兒,那座小別院落在小山腳下。門前綠柳成蔭,各色花卉團團簇簇。


    阿檀便是在這兒長大的。他隱隱看到那個影子,在花叢中摘花,要與他釀百花酒。又見得那抹青竹襦裙,在門邊的秋千上輕蕩。


    老太太並未出來迎駕,他卻自知其中寒意。為人君,他未能護住皇後;為人夫,他更是讓她失望了。


    老太太是坐在畫室裏的,三麵博古架上堆滿了畫卷。人不在,她喜歡的東西,老太太卻沒有忘,隻越添越多。


    見他進來,老人家終與他行了禮。他受之有愧。隻將藏在胸前那枚平安扣取了出來,送回老太太手裏。“阿檀留下東西不多,老夫人留著這個吧。”


    老人家顫顫巍巍接了過去,他方與她說了實話。


    “有人在翊王軍中見得了阿檀,那場大火,並未置她於死地。老夫人尚且不必悲傷。朕已派人在尋了。”


    老人家眼中盈盈,方破涕為笑。那枚平安扣被她緊緊扣在胸前。這才與他再行了大禮。


    “阿檀的性子我知道,若打定主意的事情,許真是改不了了。”


    “陛下,老身鬥膽求陛下,便放她走吧。”


    “……”放她走…那他怎麽辦。回皇城中,作一具被拋棄的傀儡,便是阿檀對他的懲罰了。


    他腳下踉蹌,退卻了兩步,卻無知覺地在畫室中張望起來。那書桌上,該是她用過的羊毫,那硯台陳舊,許也是被她磨慣的。


    他很是貪心,看向老太太。


    “朕,還想看看她的閨房。可以麽?”


    老太太並未阻止,隻帶著婢子們退了出去。他方循著畫室一側的小門,進了她的閨房。


    牆上有她親手作的紙鳶,妝台上還有她用過的木梳。果木清香縈繞在鼻尖。卻似在逼著他與她道別。若真如老太太所盼的,他不再尋她。從今往後,便不再有他的皇後。


    這屋子裏的一切,這裏曾住過的人,也注定再與他無關了。


    他坐去那床榻邊,輕輕撫摸著那些被褥。那上頭觸手升溫,而他卻似被抽幹了的軀殼一般,不能再被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他起了身。目光貪戀在這屋子裏的一桌一椅。分明是要忘記的,卻一樣也不肯放過了。


    老太太還恭候在門前,見那頎長的身影從孫女兒的閨房中出來,忙迎著作禮。卻聽皇帝開口道:“老夫人的意思,朕明白了。”


    那負手而去的背影,莫名有些淒涼。


    而她手中的平安扣,似阿檀的魂兒,卻已回來她身邊了。她的孫女兒還活著,還得好好的。


    入了夜,杭州城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老太太靜坐在畫室裏,隻是翻看著星檀畫過花果,嘴角邊便能泛起淡淡的笑意。


    纖雲已不知多久沒見過老太太笑了,端著茶盞送去的時候,也道了幾句好話,“小姐還在便好,老太太也該放了心,好好養養自己的身子。萬一小姐哪日要回來看您了呢?”


    “是、是。”老太太連連應聲。她得養得好好的,還得長命百歲,等著阿檀回來。


    老太太收起來畫卷,正要往一側的小屋安歇。陸亭慈卻匆匆從小別院外趕來,尋得老太太,忙是一拜,又送上手中的信件來。


    “母親,清煦來信了。您得親自看看。”


    見兒子麵上的喜色,老太太亦是急切。“可是什麽好消息?”


    陸亭慈這才開了笑妍。“阿檀去了西涼。他們兄妹如今在一處了。”


    老太太翻開那信件,雙眼卻被孫兒的字跡染紅了眼。


    “我的阿檀,果還好好的…”


    第71章 春芽(8)   重遇


    北疆的四月, 將將春暖花開。


    太守府後院兒裏,也已然春意盈盈。


    兩個婦人正被管家領著,入來了太守府後院兒。見得這滿院子的花卉, 眼睛都挪不開了。


    “這表小姐打理的院子, 還真不一樣。”


    “是呀,這好些花兒都沒見過呢。”


    婦人一姓張,一姓錢, 都是年前西涼城裏, 將將開的江淮繡坊的女工。管家李福待人客氣,笑著與二人道。


    “都是年前表小姐讓人從將江南捎回來的種子。早春的時候種了下去, 這會兒還是第一回 開花。”


    張氏道, “那可是我們享了頭回的眼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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