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一陣苦笑,搖著頭無奈道:“倒是不曾責罰我們,隻是,公主還說了別的話……”


    她慢慢將趙襄兒離譜的要求說了出來。


    沈士槐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勃然大怒。


    “荒唐!即便是公主,也不該如此欺負人!要一個還不滿二十的女郎嫁給一個不久就要咽氣的老父,實在惡毒!我沈家的人,這些年已經落魄至此,一直謹小慎微,竟還不能為她所容嗎?連聖人,這些年都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偏偏公主如此咄咄逼人!”


    秦夫人看了他一眼,麵上滿是壓抑的絕望:“正是聖人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才敢如此對沈家人。”


    不論是沈士槐的官銜一年年的降級,還是近來月芙遇到的事,若沒有聖人的縱容,他們又怎麽敢?


    沈家畢竟還是外戚,沈皇後至今也還與中宗一同葬在皇陵裏,即便頗多非議,也從未有朝廷的公文定過罪。


    沈士槐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


    “那也不能欺人太甚!這件事,我不同意,哪怕讓阿芙去玄真觀,也不能嫁給崔汲!”


    真將女兒嫁過去,便成了賣女求榮,說出去,他這輩子的麵子就丟光了!


    可秦夫人隻是歎一口氣,低聲道:“我又何嚐想這樣?我非郎君的原配,亦非阿芙的親娘,做出這種事,別人要怎麽說我?可……郎君,若咱們拒絕了,往後要怎麽辦?月蓉與尚兒——他們兩個,何其無辜?就連郎君自己,也無處立足了……”


    沈士槐慢慢的不說話了。


    鹹宜公主的確有這個能耐。聖人寵愛她,太子也與她一條心,而唯一有可能對沈家人仁慈些的,隻有楚王趙恒。


    可趙恒不會長留長安,這麽多年,在朝中又沒有根基,一定不會為了沈家,便與公主和太子翻臉……


    沈士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


    很多年前,他還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也曾從長安街頭呼朋喚友,打馬而過。


    那時的他,年少輕狂,路遇東宮太子,亦不下馬行禮。


    當時的太子,如今的聖人,從沒有哪一次斥責過他。


    現在,他才知道,當初自己的居高臨下,狂妄自大,總有一天是要還回去的。


    “阿芙是我的女兒,這件事,我就當未從夫人口中聽到吧。”


    沈士槐閉了閉眼,慢慢站起來,朝屋門的方向行去。


    “夫人要如何,自行主張便是。”


    隻要別叫他看見。


    作者有話說:


    掐指一算,文中好像沒有完美型好人,男女主也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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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驚夢


    接下來,一連幾日,秦夫人都沒再提過要月芙再嫁的事。


    而家裏的其他人,從沈士槐到沈月蓉,也都恢複作往常的模樣,似乎沒有任何異樣。


    可月芙的心裏,卻一天比一天不踏實。


    ……


    “阿芙,發生了這樣的事,誰能料到!幸好崔郎將及時讓人將這裏封起來了,否則,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朦朧中,月芙聽見了秦夫人帶著難過和無奈的聲音。


    她努力撥開遮蔽在眼前的雲霧,發現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夢裏那座陌生森然的院落。


    那一張張冷漠的麵孔,好像一下子生動起來了。


    “簡直令人不齒!”是父親沈士槐憤怒而顫抖的聲音,“你現在這副模樣,還怎麽對得起你祖母和母親!往後要讓旁人怎麽看我們!”


    經父親這樣一說,月芙才忽然驚覺,自己正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而身邊站著的,是同樣衣衫不整的崔賀樟。


    崔賀樟的模樣,簡直與她那一日在太極宮中見過的荒唐情形一模一樣!


    月芙驚恐地睜大眼,望著眼前的幾人,隻覺呼吸都不順暢起來。


    “崔郎將,我家大娘雖已不是閨閣少女,可到底也是正經的娘子,總不能就這樣不清不白的……”


    崔賀樟笑了笑,才開口說了一句“那是自然”,便有個二十五六歲的娘子怒氣衝衝地破門而入,一巴掌打在月芙的臉上。


    抹了鮮紅蔻丹的指甲從眼前一下劃過,在臉上留下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月芙想大聲尖叫,卻發現自己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張可怖的臉孔,在眼前飄來蕩去。


    “崔賀樟,你敢將她納進府中試試,我定不會讓你好過!”


    “夫人莫急,她自然不會妨礙夫人的位置,夫人想想,咱們家裏,不是還空著一個位置嗎?”


    “哼,我道你哪裏的孝心,忽然要替父親再娶,原來早打了這個主意!”


    那婦人的怒火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可聽在月芙的耳中,卻如平地驚雷一般,猛然炸響。


    ……


    “我不要!”


    昏暗的黎明,月芙驚叫一聲,猛地從夢中驚醒。


    “娘子!”素秋披著衣服匆匆進屋,坐到她的床邊,將她扶起來。


    月芙一手撐在床沿,緊緊地攥著錦被的一角,一手捂著不斷起伏的胸口,好像受了巨大的驚嚇。


    她的額頭和後背都已被汗水濕透了,秋日的寒意很快滲透進來,令她在一陣冷一陣熱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娘子快擦擦汗,別再凍出毛病來。”素秋從外麵捧了一碗溫在爐子上的溫熱茶湯來,讓月芙喝了兩口,又拿了塊巾帕來替她擦汗,“方才,可是又做噩夢了?”


    月芙點點頭,捧著茶湯飲了兩口,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幹得有些腫痛,連吞咽都覺得難受。


    方才夢裏的場景依然十分清晰地印刻在腦海裏,令她的額頭止不住地刺痛。


    已經連續好幾個夜晚,她總是做著一個連續的夢,似乎是從前那個夢境,忽然由模糊變得清晰,要將許多事一下子灌進她的腦海裏。


    短短的幾天,似乎已經將往後的幾年飛快看過了一遍。


    原本不過一場夢,沒人會當真,隻是裏頭發生的事,令人匪夷所思的同時,又真實得毛骨悚然,使她不得不產生懷疑。


    “這可怎麽好?”素秋將茶碗拿走,換了溫水來,滿心滿眼的擔憂,“莫不是這幾日,衝撞了什麽東西?娘子,要不,咱們再尋個日子,到廟裏去拜一拜,可好?”


    月芙先是點頭,咳了一聲,又是搖頭。


    噩夢雖讓她夜不能寐,可她總覺得,這夢境,是在提醒著她即將發生的事。


    夢裏,她先是被崔賀樟欺辱,又被父親和繼母逼著嫁進定遠侯府,成了崔汲的繼室夫人。


    崔汲是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成婚不過半個月,便一命嗚呼。


    按規矩,當守孝三年。


    可這三年裏,她每一日都在遭受著折磨。


    身為名義上的“繼母”,她被“繼子”崔賀樟肆意玩弄,被“兒媳”侯氏斥罵侮辱。


    崔賀樟陰晴不定的乖張脾氣,侯夫人咄咄逼人的辱罵,還有家人的無視,甚至是整個長安城,來自無數陌生人的嘲笑、議論……


    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恐懼無比。


    ……


    天還未亮,月芙呆坐在床沿,出神不已。


    她忽然想起,在閨中閑來無事時,讀過的民間傳奇輯錄,便常用夢見前塵往事的橋段。


    她過去雖不信怪力亂神之說,可這短短兩個多月,又的確越來越清楚地明白了,她的家人,並不像自己曾經以為的那樣可靠。


    若隻是一場荒唐的夢,自然最好。若不是,等著她的,便是死路一條。


    她必須未雨綢繆,替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淡淡的晨曦微光中,月芙捂著發痛發緊的心口,隻覺曾經被自己努力壓下的那一絲絲妄念,仿佛雨後的藤蔓,無聲地瘋長。


    ……


    轉眼到了九月,一直沒動靜的聖人終於下了聖旨,替鹹宜公主和杜燕則賜婚。


    畢竟是嫁女兒,哪怕已是二婚,聖人也還是花了不少心思。


    聽聞,還專程讓尚書令王玄治,也就是鹹宜公主的親舅舅,親自到吏部查閱杜燕則的履曆,又到工部走了幾趟,一一問過工部尚書、侍郎和其他郎中,確信其身家履曆清白,從政亦兢兢業業,這才放心。


    婚期定在來年的三月,現如今,還剩下半年的時間。


    為此,聖人又特意下旨,要替鹹宜公主重新翻修府邸,以供她新婚之用。


    身為天子,聖人平日力行節儉,不喜鋪張,就連後宮,也總以簡樸約束眾人。眾多妃嬪中,唯有薛貴妃一人,平日會打扮得稍明麗些。


    可對待子女,尤其是發妻王氏留下的子女,聖人卻總是格外寬容,也不知是不是念及當年為儲時,兒女們亦受過苦的原因。


    這些年來,東宮雖穩,卻依然時不時有言官上奏,對太子趙懷憫平日偶爾可見的奢靡作風不滿。


    隻是,聖人屢屢口頭申斥,卻從不見其他責罰。


    久而久之,臣子們明白了聖意,彈劾的折子自然也少了。


    到了鹹宜公主這兒,也是一樣的。


    公主驕橫,宗室貴戚中有不少人知曉,卻鮮少有人在聖人麵前提及。


    沈家人如今也算徹底見識過了公主的霸道,提起這事時,都有些沉悶。


    沈士槐更是一連看了月芙好幾眼,見她的確沒有太多傷心的表情,這才鬆了口氣。


    “公主的婚事總算是定下來了,咱們倒也不必太過緊張了。”


    “是啊,恰好,三日後,是老定遠侯的生辰,崔家這一回要大辦一場,說是給崔老相公去去晦氣。昨日,帖子已經送過來了,阿芙,你也跟著我們一道去吧。”


    秦夫人說完,眼神便落到了月芙的身上。


    聽見“定遠侯”三個字,沈士槐原本捧著茶湯的手忽然一頓,隨即垂下眼,仿佛沒聽見似的,繼續啜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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