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知序咬了咬後槽牙,這人便又一伸手,理了理她的亂發。


    一麵理,他又一麵將一頂印著荷塘月色圖案的寬邊沙灘帽戴在了她頭上,借著路邊玻璃門的反光問她:“好不好看?”


    陸知序一看那圖案就想起穿越前夕她和晏總吵的架,當場一言難盡道:“還行。”


    接下來該控訴什麽來著?


    頗熾熱的光影之間,陸知序盯著自己頭頂的帽簷看了一會兒,終於想:算了。


    晏行川十年後都還這麽幼稚,老跟他計較幹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阿婆:(對陸知序)這是你男朋友吧?


    晏行川:是呀(表麵害羞內心狂讚“薑還是老的辣”、“阿婆慧眼識珠!”)


    陸知序:……不認識。


    第23章


    秉著不和未成年計較的原則,陸知序終於看晏行川順眼了不少。


    她心平氣和地跟他一塊兒逛青石街道,又沿狹窄小巷漫步。其間,晏行川還買了一頂花環戴在她頭頂的沙灘帽上,陸知序也由他去了。


    正午時,他們在糖水一條街一人一點了一份桂花米酒湯圓,甜絲絲的醪糟香氣間,晏行川腳邊摞著一堆從各處買來的雞零狗碎,好不傷眼。


    陸知序一邊吃湯圓,一邊看著那堆東西歎氣,深覺眼前的晏總活像第一次出門趕集的小屁孩,見什麽都新鮮。


    吃過湯圓後,他們沿古城小道繼續閑逛,踱步去租船點。


    環繞古城的水道不寬不窄,道邊綠柳如絲,幾隻烏篷小船靠岸泊著,有風撲麵而來,涼意襲人。


    陸知序站在岸邊,正準備問工作人員租哪條船方便,身旁的晏行川便大手一揮,直接包下了湖上最大的一艘觀光船。


    陸知序:“……”大意了。


    居然忘了眼前此人是位資深富二代。


    陸知序深吸一口氣,抬眼看晏行川包下的那艘船——那船共有三層,明亮寬敞、富麗堂皇,與十幾艘烏篷小船一同駛來時,還在湖麵上掀起了一陣層疊浮泛的漣漪,十分招搖。


    她默默瞥了晏行川一眼,忽然覺得自己有億點點仇富。


    船隻靠岸後,陸知序沿乘船通道進入船艙,隨意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便開始拿眼睛描摹一路上的湖岸風光。


    她看得安靜,晏行川也就少見地沉默了片刻。涼風習習之間,船就那麽緩緩飄著,陸知序一麵吹風,一麵從包裏抽了素描紙出來畫古城牆的布局簡圖。


    筆端起落之間,她的神色既清淡又認真,仿佛天地都在一瞬間靜了下去。


    晏行川在她身旁靜靜坐了一會兒,忽然抬手:“這邊街角有兩隻貓。”


    “貓是看城牆的門衛大爺養的,都是田園貓,老有遊客過來投喂。”他的食指擦過陸知序筆下的城門口,頓了一下:“還挺胖的。”


    語氣自然,恍若閑談。陸知序先是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才抬手,在靜默的街道上添了幾筆,加上了兩隻簡筆的貓咪。


    黑筆白紙的建築在這兩隻貓的加入下,瞬間鮮活了起來。


    陸知序看著筆端的變化,心口輕輕跳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被她遺忘的事情。


    海城一中那些特別招小動物喜歡的百年老樹,在學校一百二十年校慶時因大興土木被禍害死了不少,她後來受邀再回母校時,曾經遮天蔽日的濃蔭在不知不覺間就消散了大半。再後來社區進行街道管理,連校門口的小攤也被取締了個七七八八。


    城市化的進程滾滾而來,她作為古建築的開發者、“尋境”項目的總策劃,本該為那些消失的古樓和古街道鳴一聲不平,可這些年來,她腦子裏裝著的,卻始終是冷冰冰的數字和創收額。


    她從來沒有想過,在那些山水和建築之外,本應該有的,是鮮活的生命。


    陸知序低頭看自己的指尖,許久,才將起伏的心緒壓下去,默默將畫了一半的素描紙塞回包裏,向晏行川道:“我們回去吧。”


    晏行川把她頭上稍微蔫了一點的花環取下來,邊擺弄邊往她身邊靠了一點,小聲說:“我還沒逛完呢。”


    聲音擦著耳垂劃過,莫名帶著一點撩人的意味,陸知序險些被他疑似撒嬌的語氣嗆了一下:“好好說話。”


    “這邊過去是十三玉橋,再往下還有觀景台——聽說這個時候從觀景台上看下去,能瞧見成片的白鷺沿水飛起,像雪浪一樣,當地人管這叫‘白鷺濤’。”晏行川歎了口氣:“知知,你就不能勻出一點耐心,好好陪我逛一逛麽?”


    聲音仍是撒嬌式的黏黏糊糊,語氣裏卻浸出一點無奈,陸知序脊背一僵,剛要說話,卻在抬頭的瞬間瞧清了晏行川這一刻的神色。


    她見過很多種的晏行川,在主席台上麵無表情的、在會議室裏強行挑刺的、在夜色中既溫柔又沉靜的、還有發脾氣時叫人自動退避三舍的——大多數時候,他都說一不二,整個人顯得既冷淡又鋒銳,仿佛這輩子也不曾在什麽事情上摔過跟頭,即便偶爾露出一點溫柔,也是沉默又篤定的。


    然而這一刻,陸知序卻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清晰的挫敗。


    他眼尾下垂,眉頭微微皺起,神情介於無奈與失落之間,仿佛隻要她說出一個“不”字,他那雙眼睛裏的光就會迅速黯淡下來。


    陸知序舌根無端一僵,剛準備脫口而出的“不能”在喉嚨口堵了半天,最終還是原封不動地咽了回去。


    她近乎縱容地在心裏歎了口氣,說:“行吧。”


    湖麵涼風習習,陸知序說完這句話,指尖在自己斜挎包的卡扣上頓了一下,半道上又想起晏行川說的“好好逛一逛”,到底還是沒把裏頭的那疊素描紙抽出來。


    算了,她想,下回我自己來的時候再畫吧。


    晏行川半皺不皺的眉頭在她這句幾乎像是敷衍一般的回答中瞬間舒展了開來,他彎了彎眼角,語氣裏帶著點奸計得逞的得意:“好啊,那我們等會兒就去爬觀景台,誰要是反悔誰就是小狗。”


    陸知序:“……”幼稚。


    她將手從自己的包上移開,剛預備嗆這變臉比翻書還快的戲精兩句,便瞧見他忽然抬起了手。


    那隻手直直朝她所在的方向伸過來,而後在行將觸碰到她手腕的瞬間,又縮了回去。


    她不明就裏,片刻後,晏行川輕輕咳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從包裏翻出一張濕紙巾來,遞給她道:“右手。”


    語氣略顯尷尬,陸知序循聲看去,瞧見自己右手無名指上沾著一小片黑色汙漬,是剛才畫圖時蹭上去的鉛筆灰。


    深灰色的汙漬在指節上格外明顯,陸知序接過濕巾,剛要動手,忽然覺得晏行川這副尷尬的模樣十分新鮮,當場靈機一動,故意使壞:“你剛才伸手,是準備替我擦嗎?”說著,她還挑起了半邊眉毛:“不就是擦個手麽?幹什麽弄得跟你要非禮我似的?”


    晏行川眉間微動,陸知序正要繼續說下去,手腕便被他輕輕攥住了。


    他左手指尖從陸知序的腕部輕輕滑到掌心,右手將她手裏的濕巾抽出來,替她擦幹淨了弄髒的無名指。


    力度輕微,一觸即分,像一根輕輕刷過掌心的羽毛,他深深看了陸知序一眼,說:“好了。”


    陸知序心口輕輕一跳,下一瞬,她反手握住了晏行川捏著濕巾的那隻手,挑眉問他:“晏同學,你出門怎麽什麽都帶啊?這包濕巾也和遮陽帽一樣,是特意替我準備的嗎?”


    聲音裏帶著十足的調侃,晏行川盯著自己被他捏在手裏的那隻手看了一會兒,終於頗不自在地蜷起了手指:“剛才在路邊順手買的。”活像個被調戲了的大姑娘。


    陸知序:“……”這反應不對吧?


    她直覺不好,正準備鬆手,船艙上方便猝不及防地響起了音質均勻的導遊介紹聲:“尊敬的旅客您好,現在出現在您正前方的拱形長橋,就是著名的十三玉橋之一……”


    平板機械的女聲冷不丁響在耳畔,激得陸知序整個人都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


    晏行川眉眼帶笑地捏住她的手,低頭問她:“下回要不要我再特意為你帶一副耳塞?”


    眼前的長橋起伏流暢,恰如水上玉帶,陸知序一把將自己的手從晏行川掌心抽出來,默默咬了咬自己的後槽牙。


    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


    她深吸一口氣:“你還是好好看你的風景吧。”


    老城區的沿湖風光秀美異常,水上碧波如畫、兩岸楊柳繞堤,隻可惜陸知序和晏行川登上觀景台時晚了一刻鍾,隻瞧見了幾隻落單的白鷺,遠沒有當地人所謂‘白鷺濤’般的盛況。


    晏行川頗為遺憾,說下回一定要守好時間約她再來一次。


    從觀光船上下來後,陸知序特意在路邊買了兩包小黃魚,原路帶回去喂門衛大爺的兩隻貓。


    那兩隻貓長年累月受各路遊客投喂,不僅出落得如晏行川所說的一般富態,還天然長著一張“快來喂朕”的大爺臉,陸知序身上的鹽酥小黃魚香氣剛一散出去,這兩位貓大爺便立馬拖著圓滾滾的身子圍到了她腳邊,活脫脫像是等著被交保護費的惡霸。


    她頗為好笑地揉了揉這兩隻貓的腦袋,一邊喂,一邊聽身旁的晏行川與門衛大爺瞎聊。


    夕陽漫天之下,陸知序看著這兩隻眼裏隻有小黃魚的胖貓,不知怎麽想起了她穿越伊始做的那份報告,設計精妙、畫麵簡明,如今想來,確實是缺了點什麽的。


    她默默歎了口氣,在心裏將自己策劃上那些過於沒有人情味兒的設計撤掉了大半。


    這天深夜,陸知序回公寓後,點了一盞小夜燈,開始重新梳理策劃方案。


    屋外星鬥漫天,陸知序在電腦前邊寫邊畫,到後半夜時,有困意沉沉襲來,她趴在書桌上打了個盹。


    硬質的書桌硌著腦袋,她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依稀中有手機鈴聲在耳邊響起,陸知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手機正衝著腦袋響。


    她迷迷糊糊地按下接聽鍵,手機那邊傳來四平八穩的聲音:“我十分鍾後到你家樓下。”


    聲音褪去了少年人的浮躁,平淡又沉穩,是陸知序熟悉的另一重時空,她下意識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晏總。


    她昏昏沉沉的腦袋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下午三點之前我們要到溪州,隔天早上有會,中午我會讓小沈把準備好的文件發到你郵箱裏,你記得看。”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陸知序握著冰冰涼涼的手機,忽然發現自己的整個指節都僵硬了起來。


    她沒頭沒腦地想,早知道就不答應晏行川下次再陪他去一趟觀景台了,現在好了,誰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晏總:終於輪到我出場啦,知知你高不高興?


    陸知序:嗬嗬。


    晏總:……


    第24章


    陸知序收拾完下樓時,晏行川已經在她家小區樓下等了將近半個小時了。


    隔著行道樹旁半明半暗的光影,她一眼就瞧見了半倚在車門邊的晏行川。


    十年,他的眉眼幾乎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好像隻要選對角度,再彎一彎唇,看起來就還是老城區裏那個仿佛沒湊過熱鬧的小年輕。


    有那麽一瞬間,陸知序甚至懷疑麵前的人就是十年前和她朝夕相對的那個少年,冷淡寡言,又溫柔從容。


    但她的目光隻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就迅速移開了。


    到底是不同的。


    倘若眼前的晏總就是十年前的晏行川,那他們不會明裏暗裏的互掐這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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