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這個人或許和她記憶裏的一樣,沉默、幼稚、偶爾也有一點不合時宜的溫柔,但他們的人生軌跡並沒有發生過更深層次的交織,他們沒有在夜色裏談過心、沒有在主席台上互相剖露過心底的憤懣、更沒有相視一笑,各自說下周見。即使那個下周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陸知序垂下眼睫,吐出一口漫長的氣。


    她麵無表情地收起心底鋪天蓋地的情緒,抬步走到晏行川身旁,朝他略一點頭,直接坐進了車後座。


    晏行川緊隨其後,坐進了駕駛座。


    車門開合時有輕微的震動,車載空調呼呼的聲響中,陸知序抬眼環顧了一圈車廂——駕駛座上除了晏行川外再沒有任何司機存在的痕跡,她眉頭一挑,眼中流出一點詫異。


    從s市去溪州鎮有將近三百公裏的路程,即便是走高速,也得開三個多小時的車,晏行川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又是晏氏集團唯一的一位直係繼承人,平日裏出行隻要直線距離超過五百米,就有司機和助理代勞,陸知序原本以為,這趟出差怎麽著也算公事,總不至於讓晏總淪落到自己開車。


    更何況,讓頂頭上司給她這位聲名遠播的死對頭當司機……就是打死行政部裏那群人精,他們也沒這個挑事兒的膽。


    她屈了屈指節,在近乎靜寂的車廂裏嗅出了一點怪異的氣息,當即抬手,給自己的助理江眠發了微信:“你現在在哪兒?”


    江眠很快回了消息:“晏總讓我和他助理提前去溪州做一下資料交接,這會兒我們已經快到了。”


    陸知序:“……”


    公司裏的人都死光了嗎?晏行川老支使她助理幹什麽?


    她將手機屏幕摁滅,麵無表情地抬起頭,頓了一下才慢條斯理道:“如果我沒記錯,江眠的職位是總監特助。”


    “是。”晏行川彎起唇角:“陸總監記性不錯。”


    陸知序:“……”


    她額角的青筋輕輕跳了一下,張嘴便預備嗆他,卻聽晏行川繼續道:“不過這兩天公司人忙事多,我確實請她幫了幾次忙。”說著,他又忽然回頭,朝陸知序眨了一下眼睛:“怎麽,陸總監特意挑我開車的時候來問責,不怕我這拿到駕照以來還沒開滿三千公裏的水貨一緊張,給你帶來什麽危險麽?”


    陸知序:“……”那你還非要開!


    她不動聲色地捏了捏自己的指骨,臉上有行將爆發的怒意。


    晏行川見好就收:“行了,不跟你開玩笑了,後排座椅上有給你準備的早飯,你先墊一墊,今天的午飯大概會推遲一個小時。”


    語氣平淡,仿佛剛才忽然冒出來的那一點跳脫是個錯覺。


    陸知序心口湧上一股奇異的感覺,片刻後,她略一擺手,正要說不用,餘光卻忽然瞥見了晏行川放在座椅上的透明餐袋。


    裏頭是一碗加了糖的豆花。


    她舌尖上那個“不”字鬼使神差地轉了個彎,變成了一句幾乎聽不見的“好”,混著近乎悵然的歎息聲輕輕落在了心口。


    十年,她都已經從冷漠偏激的問題學生長成熱衷挑燈夜戰的加班狂魔了,晏行川怎麽請人吃早飯還是隻會帶豆花呢?


    陸知序拆開餐盒,低頭挖了一勺雪白的豆腐腦,心裏的某根弦像是忽然被輕輕撥了一下,發出一聲帶著酸澀的回響。


    如果此刻就是終點,如果今後再也回不到十年前,那她是不是欠那個時空的晏行川一次正式的道別?她曾經許諾的一切,是不是也會就此變成一場鏡花水月?


    陸知序想,她就像是一個人在舊時光裏經曆了一場夢幻顛倒的旅行,十年光陰被縮地成寸,強行在她蒼白短暫的生命裏拉幕上演,所有出現在夢裏的人都真實得要命,要命到她差一點就以為那些都是真的。


    可是光陰最終還是謝幕了。


    一切都仿佛真實發生過,但她卻無比清晰地知道,它們都已經不著痕跡地遠去了。


    她靜靜吃完那一碗豆花,心裏的酸澀幾乎要溢出來,下一瞬,眼前的光線卻忽然被一片小小的陰影籠罩了。


    晏行川不知什麽時候將車停在了路邊,他越過前排座椅,彎腰將一頂碩大的遮陽帽扣在她腦袋上,撲過來的動作近乎滑稽:“車後麵有毯子,我沒用過,你要是覺得冷就蓋著——對了,這兒離溪州還有好幾百公裏,你先睡一會兒,到地方了我叫你。”


    聲音既低又沉,裏麵似乎還夾雜著些其他的情緒,陸知序心口重重一震,像是忽然有一隻手將她從深沉的黑暗裏拉了出來。


    她手背猛地一顫,一時間,好似有兩種聲音將她整個人劈成了兩半:一半如遇天崩地裂,逼著她一定要去問問眼前的人究竟是誰;另一半卻惶惶不安,唯恐在得到答案後又陷進另一層更深的失望裏。


    許久,她才錯開晏行川的目光,輕輕說:“好。”


    說完這句話,陸知序就仿佛耗幹了全身的力氣,她借著遮陽帽垂下的那一點蔭蔽,將自己整個縮進了晏行川的毛毯裏。


    無邊的黑暗和翻湧的思緒一齊湧了過來,她忽然有點唾棄自己的軟弱。


    倘若她足夠大膽,足夠無畏,那她現在就應該揪住晏行川的衣領逼問他,你有沒有遇見過我——在那些莫名其妙重來一次的時光中,你有沒有遇見過我;倘若她認定這一刻的晏行川對她來說並沒有更多的不同,那她也可以摘下自己頭上那頂不倫不類的帽子遞還給他,再客氣禮貌地說一聲:“不用”。


    可在那一瞬間,她卻隻聽見了自己心口沉沉的心跳。


    光陰不可追,她並沒有勇氣剝下她二十年來賴以生存的麵具,去逼問一個不可知的結果。


    商務車在高架橋上疾馳而過,破風聲傳入耳畔,許久,陸知序才豎起盔甲,將自己從這片刻的軟弱中剝離了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整理好心情,從旅行包裏抽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重新開始修改策劃方案。


    “尋境”項目的整體策劃,是由陸知序擬出大致方向,再經大半個企劃部的項目經理具體落實,最後交由她和晏行川一一審核而得出的,內容繁複駁雜,光是策劃草圖就有上千份,改起來極費時間,好在陸知序先前審核時前前後後看了這份策劃不下數十次,做起修改來還算得心應手。


    她圈出策劃中出現的設計問題,又在古城區開發項中添進了人文元素若幹,一麵改,一麵還給幾名項目經理發了郵件,讓他們根據新需求先擬一版草案出來。


    陸知序工作時一貫雷厲風行,忙起來更是人畜不分,等她回過神來時,商務車已經抵達溪州酒店了。


    太陽臨空而照,晏行川將車停在酒店的地下停車場,陸知序合上微微發燙的電腦,隔著老遠便瞧見江眠撐一把純黑遮陽傘,在車門不遠處等她。


    她抬步過去,走近了才發現,和江眠一同來的還有晏行川的助理沈寄月,二十來歲的小姑娘眉眼彎彎,一手拎著鼓鼓囊囊的零食大禮包,一手拄著遮陽傘,渾身沒骨頭似的倚在牆邊,也不知道是替誰拎的那麽多東西。


    見她下車,沈寄月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而後幅度很輕地滑到了她頭頂。


    陸知序一愣,旋即才想起她腦袋上還扣著晏行川的遮陽帽,當即摘了下來還給他。


    四目相對之間,氣氛有些微妙,陸知序幹咳一聲,朝晏行川略一點頭,便抱著電腦同江眠出了停車場。


    溪州酒店說是溪州最好的酒店,實際隻是個規模不錯的招待所,裏頭客流不多,就連酒店停車場裏也隻稀稀拉拉停著一半車,晏行川透過空空蕩蕩的停車場望向陸知序,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而後才輕飄飄地橫了一眼沈寄月手裏的大禮包,頗不耐煩道:“你買這麽多零食幹什麽?喂豬麽?”


    說完,他又瞥了一眼自己手裏的遮陽帽,猶嫌不解氣:“還有,你老盯著陸知序看什麽,她頭上的帽子礙著你眼了嗎?”


    簡直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沈寄月恨不能當場用眼神在晏總身上戳出兩個洞來:“不是您說讓我和江特助打好關係嗎——我和人家又不熟,隻好說自己東西買多了,請她幫我提一點兒,誰知道您這會兒到啊!”


    說著,她又神神叨叨地壓低了聲音,忽然問:“對了,您這頂帽子不是所謂的‘珍貴藝術品’,擺在辦公室裏鎮宅的麽?今兒怎麽把鎮宅神物拿出來用了?”


    晏行川的指尖在帽簷上摩挲了一下,神色不辨:“關你什麽事?”


    沈寄月:“……”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陸知序:(內心天人交戰)是他、不是他、是他……


    晏行川:知知,我……


    陸知序:好吧,就當不是他!


    晏行川:……


    第25章


    簡單歸置過行李後,陸知序便同幾個項目經理開了個簡短的視頻會議。


    一麵開,她一麵還將自己改過一部分的策劃發給了江眠,讓她印出來備用。


    在車上改策劃的時候陸知序就隱隱感到了艱難,旅遊廳的人希望繼承傳統、源遠流長,晏氏的市場調查結果卻要求融入流行、新潮多元,雙方在不同的道路上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這會兒再來讓他們來將這二者妥帖結合,實在是難如登天。


    偏她除了看過一堆資料圖,又兼去過一趟古城區外,對十年前的老城一無所知。


    隻好集思廣益,讓負責城區設計的工程師們集體去做一趟實地考察,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麽靈感。


    視頻會議的內容簡要明了,統共隻持續了十分鍾,十分鍾後,陸知序再度打開電腦,盯著上麵長篇大論的策劃發愁。


    她一邊愁,一邊哀歎十年前的自己屬實是缺心眼,有了機會也不知道把握,平白浪費了無數舊時光,簡直暴殄天物。


    她在心裏愁得一唱三歎,恨不能讀檔重來。


    就在這時,酒店的木質房門被輕輕叩響了。


    隔著一扇被打開的木門,晏行川抬眼望向站在門邊的陸知序,聲音聽不出情緒:“陸總監,出去逛逛嗎?”


    這邀請沒頭沒腦,陸知序詫異抬眼,晏行川就那麽靜靜立在門邊,手裏還拿著那頂剛剛從她腦袋上拿下來的遮陽帽,神色從容。


    她不動聲色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說:“好。”


    反正待在房間裏也憋不出更好的策劃,不如出去想想辦法。


    陸知序略一思忖,便合上了電腦,朝晏行川道:“那就麻煩晏總帶上你助理,咱們四個一塊兒去溪州老街逛逛——順便把這兒的街道布局拍下來,看看能不能給‘尋境’項目做個參考。”


    晏行川:“……”


    *


    溪州鎮是沿溪建起的小鎮,碼頭多、渡口多,樓房和民居都常年氤氳在一層薄薄的水霧裏,溫柔又朦朧。由於地處城郊,地勢又狹長,因此這裏的老街多沿水而建,長長的一條,不見首尾,頗似十年前的古城樓。


    陸知序原本就對類似的建築群缺乏了解,正準備出去逛逛,就恰好碰上晏總牽頭,實在是樂意之至。


    “對了。”陸知序揚了揚眉,衝門口的晏行川道:“要是來得及,咱們還可以去一趟碼頭,看看著名的溪州古渡,畢竟‘溪州古渡十年春,臨江望月見歸人’——也挺符合我們的開發文化。”


    說話間,她眉宇裏帶著全然的坦率,仿佛之前在車上的出現的那一點軟弱是個幻覺。


    晏行川指尖一頓,盯著不久前才因為一碗豆花而陷入恍惚的陸知序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她調整心情的速度有點太快了。


    他暗暗咬了咬自己的後槽牙,不動聲色地在心裏罵了一句:“沒良心的混賬。”


    罵完,他又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歎了口氣,緩緩說:“好。”


    這個“好”字裏帶著太多令人熟悉的意味,陸知序眉間微動,忽然想起某天下午,她因為低血糖暈倒,在青草色的校醫室裏醒來,十七歲的晏行川怒氣衝衝地看著她,在破口大罵與當場發飆之間徘徊不定,最終卻因為她蒼白的臉色硬生生將話咽了回去——那時候,他的語氣裏也有這樣近乎縱容的無奈。


    她屏住呼吸,剛要說話,距她隻有幾步之遙的晏行川便忽然錯開了目光,率先撥通了給沈寄月的電話,讓她十分鍾後在地下停車場等著。


    來溪州時晏行川不知抽了什麽風,硬是撇開司機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叫陸知序險些以為他破產了,這會兒從酒店去老街時,晏總卻又恢複了往日前擁後簇的風光,前帶司機,後帶助理,渾身上下寫滿了集團掌門人的闊氣。


    隻可惜晏總開來的商務車統共就隻有五座,載滿了人時就顯得沒那麽拉風了。


    陸知序才一打開車門,便瞧見了和晏行川一左一右坐在車後排,渾身如被綁架了一般僵硬的沈寄月,頓時覺得這場景比上午晏總送她來的時候還古怪。


    她抿了抿唇,同副駕駛上的江眠道:“你坐後麵。”


    晏行川:“……”


    商務車開出停車場後,溪州十月的天光便溫溫和和地灑了下來。


    溪州常年多雨,他們出門這一天卻是個難得的晴天,抵達老街入口時,陸知序微一偏頭,就望見了頭頂湛藍的天色,覺得連心情都明媚了不少。


    沿溪而建的老街街道由青石板鋪成,街巷極狹窄,至多隻能供四人並肩穿過,陸知序同晏行川一前一後,邊逛邊討論沿街景色,江眠和沈寄月不遠不近的綴著他們,將所見布局一一記錄了下來。


    大抵是環境太過熟悉,身旁的人又太過相似,陸知序同晏總說話時總是不自覺就帶上了一點同少年晏行川說話時的腔調,既耐心又縱容,聽得不遠處的江眠心底沒來由生出了一點古怪來。


    ……他們陸總監什麽時候會用這麽溫和的語氣和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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