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當是東海水君打了個愣怔,讓這一場大雨下得太猛。


    古井巷中張燈結彩,紅綢鋪地。蕭家雖小門小戶,這婚禮辦得還是有些體麵的。


    春花到的時候,拜堂已成,酒客散盡,日落天昏。小院中無人,僅有紅花紅綢與紅燈籠隨風飄舞。


    紅衣女子身背雙劍,立在院門外的古槐樹上,大風吹拂她高高束起的黑發,冷豔動人。


    春花在她身側落下,惴惴道:“甘華公主。”


    甘華與她打個照麵:“你是……財神春花?”


    她裝束樣貌與在凡間的花娘子均不相同,甘華竟沒有認出來。春花心虛,將頭埋得更低。


    “……是。”


    甘華垂首笑了笑。


    “北辰師兄讓你來看我?真是多勞他費心了。”


    她麵唇發白,身上幾處殷紅,汨汨地沁出血來。春花莫名心疼起來:


    “……蕭淳呢?你不是來找他的麽?”


    “嗬,我方才親眼看著他拜堂成親了。”


    “……你還好麽?”


    甘華搖頭:“我實在想不通。怎麽山盟海誓說盡,轉臉便能反悔呢?我明明和他說了,讓他等我,他卻連一兩日都等不了。凡人竟是這樣的麽?”


    “他……或許有什麽難言的苦衷。”


    “我為他,受父君杖責,為他擅離職守,為他肯舍棄一身仙骨,他呢?他有什麽苦衷,等我兩日都等不得?我知道他母親看中了那有錢寡婦的錢財身家,卻沒想到,他也看中了,隻是在我麵前作的一出好戲。”


    甘華潸潸落下淚來,立刻又自己擦去。


    “父君說的沒有錯,我該一心修道,護衛東海安寧和水族聲望,為父君爭光,而不是囿於小情小愛,與這些愚鈍的凡人牽扯不清。”


    “……”春花虧心得厲害,幾乎要將一切真相對她合盤托出。可見她此時剛強爭氣的樣子,又覺得將一切告訴她,她也未必會更好受。


    “你是仙,他是凡,他不懂你的難處,你也不曉得他的苦楚。終究仙凡有別,不合適罷了。”春花訕訕。


    甘華慘然一笑。


    “你說得對。”她身子脫力,仿佛瞬間卸下了千斤重擔,暈了過去。


    春花摸進洞房,果然孟極幻化的花娘子正和蕭淳喝交杯酒。


    孟極的神情如喪考妣,簡直下一刻就要露出爪牙來撓他一爪,而蕭淳則心不在焉,按部就班履行著流程,絲毫沒有發覺新娘子的異狀。


    春花隱在房梁上,暗暗放了個迷糊蟲到蕭淳身上,他便撒了酒杯,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孟極長長喘了口氣,變回胖貓:“可憋死老子了。你再不來,老子就要跟他洞房了!”


    春花連忙摸摸它腦袋,摸得它高興舒坦了,方才道:“甘華在外頭,暈過去了。你出去將她馱去東海水宮。”


    孟極在桌上點心瓜果裏胡亂漫啃了一陣,嘴裏塞滿了吃食:“那你呢?你不走,難道接著和他洞房?”


    “別胡說。我幹了這樣不地道的事,至少得給他們個交待。”


    蕭淳睜開眼,花娘子端坐著,雖然還是一身喜服喜褂,神情卻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手邊一個長方匣子,一下一下被她扣著。


    他想不起方才是怎麽了,忽然就迷瞪了過去,又忽然醒過來。


    “……娘子。”他將這稱呼說出來,心裏還是別扭得緊。又想到甘華,不禁悵然若失。甘華若是回來,看到他娶了花娘子,會後悔嗎?若是她哭著求自己,自己會原諒她嗎?


    不料對麵的新娘輕咳了一聲。


    “我不是你的娘子。”


    這聲音堅定沉靜,絲毫不像他印象中那般怯弱悲傷。


    “事情到了這一步,也算有個了結。我尋思著,還是該將所有的因果原原本本同你說一說。”


    蕭淳一怔。莫名覺得此刻的花娘子和甘華有些相像,都帶著些悲天憫人,又高高在上的意味,仿佛她們從來沒有像他一樣,在這世上掙紮過,也沒有過什麽求而不得的東西。


    他是聰明人,知道眼前的人不簡單。


    “花娘子這是何意?”


    “哎,你先別慌。”春花敲敲手邊的盒子,“我在青衣鎮買下的幾間鋪子,三千兩銀票,還有如今住著的那間大宅子,都給你。之前對你說的,保你安心赴京趕考,也都是真心的話,說到做到。”


    蕭淳皺眉。


    他不否認,娶她是為了她的錢財,也是看她好拿捏,能夠助自己實現科舉之誌。一開始他還懷疑過花娘子是個騙子,暗中去調查了她的身家,鋪麵,家財,都做不得假,他這才放心娶她。


    “有些話我忍得久了些,說出來未必中聽。辛苦你權且聽著,莫要打斷,讓我說完。”


    春花這一場做戲也是憋得狠了,終於能將這一段孽緣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出來。從甘華的身份,到她自己的身份,這個局如何開始,如何做套,如何誘他入轂。


    說到甘華在院外看著他拜堂成親時,蕭淳已是汗涔涔濕了一身。


    “她……都看著?”仿佛臉皮被細刃割下,露出裏頭的森森白骨。


    “她都看著,怎麽不出來說句話?怎麽不阻止我?她就這麽看著?”


    “這問題,我答不了。”


    蕭淳雙眼發紅:“她既是天族公主,當然看不上我這……我這凡人。”


    春花聲音冷了些。


    “你們兩人,原也算不得什麽海誓山盟。她覺著自己是屈尊下嫁以命相許,從沒想過還有要出手搶你的那一天。而你呢,你覺著她是為了托付終身,看上你的才貌前途才和你一起,從未想過要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蕭淳騰地站起:“你們這些神仙,就這樣把凡人的喜怒玩弄於股掌之中?”


    “我今設了這個局,確實是坑了你。但所有利弊,都是你自己權衡,我沒有逼迫過你什麽。”春花慢條斯理地說,“該給你的,我也都給你。你可以安心收下這些錢財,對外便說花娘子暴斃,今後是要做個富貴閑人,還是要懸梁刺股去考狀元,全都隨你。若是這一生過得不痛快,到了地下心中不忿,便去閻王老頭兒那遞個狀子告我,也無不可。閻王有罰下來,我悉數擔著,絕不討價還價。”


    “你……怎知甘華不會醒悟過來,回來找我?”


    春花笑了笑:“也許有一日她會醒悟,看破我這個局,卻一定不會回來找你。”


    “蕭淳,你也不妨開看些。你這一生,要的是你的自尊和成就,嬌妻美妾隻是錦上添花。這一場下來,你不吃虧。而對甘華而言,她也能看明白,所謂情愛,不過都是一葉障目,亂花迷眼,仙途負累,人生劫關。”


    她站起身來,不欲再久留。


    踏出門前,蕭淳在她背後幽幽然道:


    “仙人看得透徹,不過是身在局外罷了。祝願仙人將來,也有幸曆盡情劫,也有參不透,勘不破,刻骨銘心的結。”


    春花打了個冷顫。


    第12章 、金口玉言


    東海這一劫,總算是平安渡過去了。水君對北辰和春花千恩萬謝,送了幾大箱海產,什麽海參海瓜子,海馬海狗丹。除了與東海共克凶獸之外,還有順利勸化甘華的恩情。北辰是個清心寡欲的神仙,這些海產自然又是被春花合盤收下。連孟極也得了一大筐小魚幹,幸好它將甘華馱回水宮,東海巫醫才能及時醫治。甘華雖鎮日心如死灰的樣子,身上的傷還是一日日好轉了。


    春花在東海水宮借了一大間屋子打包禮品。


    魚膠數捆,美容養顏,留下上等的給天後娘娘,其餘的按份按量給嫦娥、玉女,何仙姑,瑤池仙子各分了,海馬海狗的,隻有雷神電母、灶公灶婆家裏用得上;海參鮑魚合老人家胃口,給太上老君、太白金星、福祿壽幾位仙君留作日常份子;還有海蠣子海瓜子什麽的便留給金童玉女哪吒三太子這些孩子們當零嘴兒。


    她忙的不亦樂乎,與一旁無聊枯坐的兩人仿佛居於兩個時空。


    終是仙童冬藏忍不住了,皺眉道:“你和天界每位神仙都有這麽好的交情?”


    春花哼著曲兒:“小冬冬,這就是你不懂了。交情都是來往出來的,禮尚往來,交情不就有了?所謂亨通四海,和氣生財。”


    “如此廣施小利,收買人心,你想幹什麽?”


    春花一怔:“你怎麽跟你家聖君一樣,到處亂扣人帽子?”


    北辰出來打圓場:“冬藏你莫和她一般見識。春花,不可對冬藏無禮。”


    他這稀泥和得極為失敗,偏心到姥姥家了,果然話語一出,反而引火燒身。


    “北辰,我忍你很久了!甘華那一樁事不提,咱們助東海水君鎮伏凶獸,我跟他要個百八十串東海珍珠不為過吧?你可倒好,非要攔著,兩邊一謙讓,珍珠變成了土特產。要不是因為你,我犯得著在這捆海鮮幹?”


    “北辰,幾百年不見,你怎的這樣沒有骨氣?連一個小小靈官都能爬到你頭上!”冬藏也昂然蔑視他。


    “……”北辰覺得自己兩頭不是人,歎氣道:“你們聊,我去找水君再開一局棋。”


    過了一會兒,北辰還沒有回來。春花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自己想通了也不需要人哄。再看那小仙童冬藏,還是麵窗站著,脊背挺的直直的,很硬氣的樣子。


    春花有些心軟,心想這孩子在紫闕仙山那樣的地方討生活,平日一定很不容易,難怪脾氣這樣古怪。於是抓了幾顆鹽焗海蠣子遞過去,笑嗬嗬道:


    “還在生姐姐的氣呢?”


    冬藏看一眼她手上的海蠣子,無動於衷地撇開眼。


    嘿,還真有幾分骨氣。


    這一眼激發了春花的鬥誌。財神春花在天界,不能說是左右逢源,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她就不信收服不了這小小仙童。


    她捧著海蠣子兜了一個大圈:“小冬冬,姐姐呢,這脾氣也不是衝你,隻是和你家聖君素有怨仇,所以有些小情緒。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諒姐姐好不好?”


    冬藏怔了怔:“你何時與我家聖君有怨仇?”


    “哦喲喲,我和他怨仇可大了。”說到這個春花可以抱怨一天一夜。比如七百年前她在瑤池擺了個茶點攤子,剛開張沒幾天就被天庭法司下令取締了。再比如,她好不容易得了一尊南海仙島上養出來的寒玉床,於是廣發仙訣給眾仙家競拍,好不容易大羅金仙以十顆還命丹應了價,卻被天庭法司安了個私賣七級靈器的罪名,把寒玉床強行征收了。還有私用天庭邸報罪,私建登月天梯罪,私營天河渡船罪,私開舊物市場罪,等等等等。


    聽著聽著,冬藏原本的麵無表情變成了不可置信。


    “這些事情,都是你幹的?”


    “可不是!我每每想做點什麽事,天庭法司就給我量身訂做一個新的罪名。你說說,天衢聖君是不是和我有仇?”


    “……他未必知道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為。”


    “那就更可怕了。那說明我和他天生犯衝啊!”


    春花用手肘頂頂他:“你家聖君一直都這樣不近人情麽?他眼裏除了體統就是規矩,還有沒有別的?”她往嘴裏塞一顆海蠣子,“我猜他對你們這些小仙童一定也很嚴厲,平日裏一定是坐臥不安,動輒得咎。小冬冬,姐姐與你打個商量,你若有機會,能不能在天衢聖君麵前勸一勸他,教他不要老是和我這樣討生活的小神仙過不去。”


    冬藏瞪著她,一臉的一言難盡。


    “咳咳,要不這樣。下回你家聖君心情不好,又想設個什麽新罪名,你就給姐姐我遞個信出來,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不要撞到他刀刃上。”


    都說上頭有人好辦事,若真能在紫闕仙山有個內應,那可真是大大的便利。


    冬藏深吸口氣:“你是財帛星君門下,生活不會艱難,何至於整日要做這些投機倒把的營生,破壞天界體統?”


    “既身登天界,就該斷情絕欲,一心修道,普渡眾生。你整日攛掇眾仙經營這些小惠小利,他們還有心思提升修行麽?”


    “這可都是造福眾仙的好事啊。除了你們那位老神仙,別的仙友都誇我是紓難解困呢,互通有無,大家得利,凡間都是這麽幹的!”春花覺得自己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


    冬藏再看這一屋子的禮品特產,頓時明白她為什麽要廣結善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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