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皮抖得如篩糠一般,幾欲暈厥。有那麽一瞬間,他幻想著妖物會大發慈悲放過他。


    然而妖物隻是打了個嗝。大口再度張開,那人一嗓子都沒出,便消失在口中。


    廢棄多年的破船終於抵擋不住重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緩緩沉入了湖中。剛沒入水麵,便裂成兩截。水下的巨獸擺了擺尾,悄然潛得更深,隻在湖麵上帶起一片細微的漣漪。


    鴛鴦湖的北岸,嬉笑怒罵,花紅柳綠,夜晚才剛剛開始。剛才的一切,仿佛隻是汴陵城不小心做的一個噩夢。


    春花也在做夢。


    一片寂黑之中,一頭通身雪白的狸貓如跨越一潭無形的水,徐徐而來,身姿高傲而篤定。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麽?”


    春花默了一默:“托您的福,還沒活膩。”


    那白貓居高臨下地盯著她,莊嚴道:“你注定在二十二歲上橫死,何苦再糾纏塵緣?”


    “咦,你去年說的是二十歲……”


    白貓咳了一聲:“休要多言!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走不走?你此刻速速自我了斷,立刻便能魂歸極樂,羽化登仙,安享永壽,無量榮光。”


    “……”


    據說女子夢見白色狸貓,是上上大吉,既有桃花之喻,又有招財之妙。春花記得,約莫是十二歲上,這白貓第一次入她夢來,勸她去死。


    初時祖父以為她中了邪,請了許多法師道士前來驅過邪,卻始終無用。日子長了,她的神經也鈍了,對夢中白貓說的話漸漸麻木。有時白貓入夢,她還能同它聊上兩句。


    直到一日,遇到一位遊方的道士,聽了此事,同她講,夢中的征兆都是自己心中恐懼所化。夢中有貓勸她去死,其意在於催她奮進,惜取少年時,莫要蹉跎時光。


    她覺得老道這話,好像有點忽悠的意思。但這般提氣振奮的解讀,令得祖父和她都心向光明,於是便布施了不少銀子。後來聽說那老道帶著長孫家布施的銀兩,前往蘇杭築了一座大觀,香火鼎盛,還招募了許多道姑。


    白貓還是常常入夢與她閑聊,一開口離不了又勸她去死。


    “長孫春花,你究竟在何處執著?”


    “這人間的富貴錢,我還沒賺夠。”


    白貓噎了一口,恨鐵不成鋼地向她撞過來:“你的劫數已經到了,你不知道嗎?”


    車轅在坑窪的路上跳了一跳。隨著馬車一震,春花從夢中醒了過來。


    胖娃娃長孫衡坐在他娘煙柔的懷裏,留著口水笑嘻嘻地望著她。


    “噠噠……噠噠……啊……”


    車簾從外麵被掀開,露出仙姿的臉。


    “小姐,到碼頭了。”


    十月半,牽礱團子齋三官。汴陵風俗與京城不同,家家門前插了黃旗,沿街招展,別有一番情趣。汴陵人依水而生,對下元節格外看重,修齋設醮、置辦供品,隻為當夜在汴水乘船祭拜水官,祈求解厄禳災。


    再過十日便是下元,鴛鴦湖上照往年的風俗,連著十日演出水上儺戲,還有梅花樁,簪花彩頭,八麵旗舞等活動。水上的行船人家有那身手好的,便受了城中富豪勳貴的資助,單練一套爬杆輕功去搶那最終的下元日的紅纓彩頭。民間的賭坊紛紛開了賭局,普通小民也可下注猜測誰會是最後的彩頭紅。


    今日是下元節的水上盛會第一日,汴陵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帶著家小包了船來看儺戲。衡兒的母親煙柔向來安分順時,這回竟主動提出要帶衡兒出來祈福去病。春花憐她一片愛子之心,便順了她的意思。除了長孫老太爺年紀大了不能乘船,家裏其他的大人孩子都跟著出來了。


    一到地方,石渠就先躍下了馬車。春花欲撐一撐他手臂借力,卻撐了個空,這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奔到人群中去了。


    仙姿單手就把衡兒抱出來:“少爺跑得可真快,像放了籠的兔子。”


    春花嗤了一聲。石渠自從上次被冤入獄,又被長孫老太爺禁足了好久。今日是第一次放出來,即便拖家帶口,也擋不住他春風蕩漾的心情。


    “可要跟上去麽?”仙姿問。


    “不必,專心護著衡兒。”


    又對煙柔道:“你也在家裏拘了甚久,今日帶著衡兒好好逛逛,有什麽中意的,隻管讓仙姿買下來。”


    煙柔怯怯一笑:“我隻怕……被從前萬花樓的人認出來。”


    春花道:“我哥回來了,你和衡兒的名分自然也都定了。任誰問起,你都是長孫家的長房妾室。”


    煙柔歎了口氣:“大少爺對我十分厭惡。這也就罷了,他對衡兒也並沒有父子的親近。”


    春花笑笑:“我哥這個人,雖沒什麽長性,卻最心軟,小貓小狗小娃娃小女子,他最難抗拒,時間長了便好了。”


    煙柔還欲說什麽,春花拍拍她的手:“不必懼怕,天塌下來我頂著。”


    幾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沿岸的集市逛了一會兒,給煙柔買了些小首飾,又給衡兒買了個撥浪鼓。行到碼頭時,長孫家雇的畫舫已停靠在岸邊,船老大支了踏板,三個女子並乳娘帶一個小娃娃上了船。


    湖上清風惠暢,令人愜意。煙柔取了祭祀的五果、香燭,黃表,在船頭布置好香案。


    她取了黃表,在紙上依次寫下長孫老太爺、長孫石渠與長孫春花的名諱,偏頭道:


    “大姑娘,可還有別的親朋好友,要祈求去病消災的,可以一並寫上。”


    春花一愣,想了半天:“那我就寫一個吧。”


    她取過一張黃表,自己執了兔毫,小心謹慎地寫上三個大字:


    藺長思。


    煙柔盯著看了半晌。藺是國姓,名諱長思的……


    “哎呀,這是吳王世子的名諱啊。”煙柔先是一愣,而後彎了眼角,“吳王世子出身高貴,溫柔多才,隻可惜自幼便頑疾纏身,深居簡出的,汴陵所有的未嫁女子都在背後偷偷為他祈福。沒想到,咱們說一不二的大姑娘也是其中一個。”


    春花笑笑:“多我一個,也算多一份助力吧。”


    執起黃表,要與其他的放在一摞,卻發現香案上隻餘長孫恕和長孫石渠的兩張黃表,寫著春花名字的黃表卻不翼而飛了。


    煙柔臉色微變,心知這不是什麽好兆頭,強笑道:“許是湖上風大,吹走了。我再寫一張。”


    春花卻不以為忤:“不必了,反正我也是禍害遺萬年。”


    仙姿將手掌在眉上打了個涼棚眺望。湖心一艘高聳的樓船在日光下晶光耀目。


    “啊,軟霞樓的樊霜姑娘也出來遊湖了啊!”


    春花順著她的方向望去,又聽她驚訝道:“與樊霜姑娘同船的,不是嚴公子麽?”


    煙柔也湊過來看,驀地驚呼:


    “還有大少爺!咦,好像打起來了?”


    第29章 、樓船簫鼓


    石渠離了自家馬車, 熟門熟路地上了軟霞樓的碼頭。


    老鴇子正在碼頭與一個穿戴得花裏胡哨的小公子拉拉扯扯,也不知是為了爭纏頭,還是搶姑娘。


    兩個護院上來把小公子扯開, 老鴇這才恢複自由, 見石渠到了,一把香扇撲迎過來:


    “長孫大少爺, 您可終於回來了,我們樓裏的姑娘等您等得每日都以淚洗麵呢!”


    石渠被香粉激得連打了兩個噴嚏,皺著眉撥開她:“媽媽, 我是來找樊霜的。”


    老鴇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賠笑道:


    “長孫大少爺來得不湊巧。今日樊霜姑娘有貴客,乘了最大的那艘船遊湖去了。


    石渠怒了:“她不知道我回來了嗎?怎不等著我來找她,卻先去逢迎別人?”


    “……”老鴇苦著臉:“我的大少爺, 您是拍拍屁股離家出走去了,咱們樓裏的姑娘都得吃飯, 總不能都不見客吧?”


    石渠哼了一聲, 倒也不是真的生氣。樊霜是汴陵北街公認的花魁行首, 與他是多年老相好了, 才情美貌自不必說,性情也是溫柔和善,就連春花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個知情識趣的好女子。


    石渠早八百年就動過為樊霜贖身的心思,無奈長孫老太爺不同意,樊霜自己也不肯。如今他藍田種玉,平白收了個萬花樓的煙柔,還多了個兒子, 再要娶第二個青樓女子, 可真是難如登天。


    他離家一年未見樊霜, 心中真是抓耳撓腮的想。當下對老鴇冷笑:“我也不為難你。你告訴我,樊霜在哪條船?今日是出了誰的局?”


    老鴇想了想,終究覺得他是大金主,不敢得罪:“是尋家大爺的局,請的幾個公子少爺,我看也都是斯文人。”血紅的蔻丹指向湖心最富麗堂皇的畫舫,“就是那艘船。長孫少爺,您就說是自己瞧見樊霜出局的,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


    這一會兒愣怔,方才與老鴇拉扯的小公子掙脫了護院的鉗製,又衝了過來,扯住老鴇的袖子:


    “你快告訴我,我娘子在哪兒!”


    老鴇變了臉,氣急敗壞地甩開他:


    “老娘這軟霞樓,一年到頭來來去去的姑娘幾十個,我哪知道哪個是你娘子?”


    小公子臉漲得通紅:“我家娘子,就是容貌最美,性格最好的哪一個!”


    老鴇的白眼翻了一個又一個。


    “瞧您這話說的,我們軟霞樓的姑娘,哪個容貌不美,性格不好?”


    小公子一愣,居然被問住了。


    老鴇笑了笑:“我們軟霞樓不是一般的勾欄,這兒的姑娘全憑自願,沒有半分強迫。我看你也是好人家出來的,何必留戀一個拋了夫家,隻身入青樓的煙花女子呢?要不這樣,我們樓裏的姑娘你中意哪個,我讓她陪你一晚,夜資給你減半,如何?”


    小公子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我隻要我娘子!”


    老鴇被這二傻子纏得幾乎崩潰,又招呼護院來架走他,卻被一道清聲喝止了。


    “讓我來勸勸他。”


    老鴇狐疑地盯著長孫家大少爺。


    這位自己就是個夾纏不清的,還要勸別人?


    石渠在一旁,大約聽懂了這小公子的訴求,隻覺有一種同是天涯癡情人的惺惺之情。上前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詢問:


    “你娘子叫什麽名字啊?”


    小公子眼圈發紅,怔怔看著眼前和善的來人。這幾日遇到太多居心叵測的人,他不確定對方是想幫他還是想害他。


    想了半天,渴望找到娘子的心情還是占了上風。


    “她叫……小白。”


    石渠:“……”


    莫說軟霞樓,就是整個鴛鴦湖北岸也找不出一個叫小白的花娘。


    他安慰道:“可能是進了勾欄,換了別的名字吧。”思忖一陣,他拍拍對方的脊背,“你瞧見湖上那座最大的樓船了嗎?那是尋家的樓船,今天許多北岸的姑娘都在那船上,我中意的姑娘也在船上。嘿,說不定你娘子也在上麵呢。”


    “真的?”小公子瞪大了眼睛,激動的淚水在他眼圈裏打轉。


    石渠失笑:“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男子漢大丈夫,別跟個膿包似的哭哭啼啼。”


    小淚包哦了一聲,破涕而笑。


    “我該怎麽稱呼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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