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哈哈大笑:“本王記得,領著長思去國公府做客, 你和長思同座飲食, 他隻吃了兩口便不再動筷, 你卻呼弄呼弄吃了兩大碗,可把王妃羨慕壞了,直說你乖巧健壯,回來念叨了三天。”


    他歎了口氣:“長思這孩子,自幼多病,也是我們做父母的欠他的。若是能像韓世侄這般能吃好養,該有多好。”


    “……”隻要韓抉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他旋即哈哈一笑:“對了,怎麽不見世子呢?”


    吳王神情微變:“長思前幾日……突發重病,正在閉門休養,不能見客,還請世侄見諒。”


    韓抉震驚道:“世子患了何病?可要緊麽?不瞞王爺,小侄也曾學過些醫術,或可試著為世子把把脈?”


    吳王一怔,幹笑道:“長思所患乃是舊疾,已著熟悉的大夫細細調理,就不勞世侄了。”


    “如此。”


    吳王垂首片刻,抬眸銳利地觀察著韓抉:“世侄此次來汴陵,是為公幹還是私事?”


    韓抉大而化之地擺擺手:“小侄仗著祖蔭,在都察院任個小小禦史,能有什麽公幹?聽說汴陵美人、美景、美食都是一絕,特來見見世麵。”


    斷妄司副天官主管司內事務,不審斷,不查案,故此,外人隻知他禦史的身份。不像談東樵,正職掛的是左都禦史,但人人都知道他修道多年,不染塵俗,幹的是鬼神也要退避三舍的營生。


    他與身後的談東樵交換了個眼色,彬彬有禮道:“小侄難得來一次汴陵,聽聞王府花園景致非凡,可否請王爺帶路一遊?”


    吳王不疑有他,遂放下心來,引著韓抉往花園去了。


    一行伺候的仆從頗多,沒有人留意到,霖國公世子帶來的侍衛中有一個默默地掉了隊。


    談東樵四處繞了一圈,鼻隙嗅到一絲藥味。果見兩個侍女捧著藥罐,交頭接耳地走過,他暗暗跟上,直往風麟軒而去。


    侍女將藥罐送入臥房,談東樵使了個障眼法,尾隨著進去,飛身一掠,便上了房梁。


    房內忽然響起一個沉重老邁的聲音:


    “誰!”


    談東樵一震,聽出是霍善道尊的聲音。


    立刻有女子回應:“道尊,是送藥的侍女。”


    霍善沉沉咳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那回答的女子——正是秦曉月,從藥罐中盛了藥湯出來,捧到床前。


    藺長思醒著,卻似乎無力掌控自己的身體,全靠兩個侍女將他從床上扶起,半坐起來。他神情木呆,恍惚盯著秦曉月看了一會兒,忽地來了一句:


    “我不吃藥。”


    秦曉月道:“世子不吃藥,身子怎麽能好呢?”


    藺長思平板道:“老子不認識你,怎麽知道你會不會在藥裏下毒?”


    秦曉月怔了怔,現出潸然欲泣的樣子。


    藺長思身世高貴,談吐清雅,性情溫和,是汴陵城中無數閨秀的春閨夢裏人,她以前做夢都沒想過,會從他口中聽到如此粗俗之語。


    藺長思皺起眉:“你這麽好看的娘們兒,哭起來怪可憐的。好了好了,老子吃藥還不成麽?”他一把接過藥碗,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吃藥似乎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他漸漸有些萎靡,脖子一歪,倒在了榻上。


    秦曉月眸中滴下淚來,向坐在一旁的霍善道:“道尊,世子這樣……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可怎麽好?”


    霍善哼了一聲:“此乃邪魔反噬之兆,藥物能有什麽用?”


    秦曉月低頭不語。


    談東樵隱在梁上,深深蹙起了眉。藺長思的談吐為人他是見過的,方才那說話的,不似他本人,倒像是被誰奪了舍一般。可是,又有哪個奪舍的邪魔會蠢到毫不遮掩奇怪的言行?


    他仔細端詳昏睡的藺長思,但見他麵容蒼白消瘦,呼吸極度微弱,仿佛一不小心便會油盡燈枯。


    這時,侍女來報:“小夫人,王妃帶著客人來了。”


    秦曉月皺眉:“世子這樣,能見什麽客人?”


    那侍女怯怯看了她一眼:“是……春花老板。”


    秦曉月微愣,便聽霍善道:“來得正好!快扶我去裏間。”


    她雖不明所以,但知道吳王對這瞎眼老道一向言聽計從,於是命侍女將他扶到裏間,又以屏風遮擋。從外間看,根本看不出裏麵還有個人。


    不多時,長孫春花清亮的聲音便近了。


    吳王妃神思憂傷地牽著春花的手,身後跟著仙姿和幾個王府侍女,一路進了門。


    “丫頭,你能來,真的太好了。長思的病,這兩年分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誰知又突然……”


    “淩姨莫要太擔心,長思哥哥那麽多溝坎都熬過來了,這一回必定也能吉人天相呢。”


    春花眉目清亮,雙頰微紅,雖然神情憂慮,但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


    談東樵冷冷望著,想起前日,他去長孫府探病,家人還回報說東家小姐還暈著,不宜見客。


    一轉眼,就精神矍鑠地跑到別人家探病來了。


    春花還不知自己的彌天大謊已被戳成九孔,猶自拉著王妃的手,耐心安撫。


    王妃歎氣:“梁家做下的下作事,我也聽說了。唉,也是難為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今日特地命人去請你,也是沒有辦法。我隻盼著見了你,長思的精神能好一些。”


    春花溫馴道:“淩姨有吩咐,我哪有不從的。”她迎麵見了秦曉月,先是一怔,隨後微笑著頷首。


    王妃卻並未正眼看秦曉月一眼,而是皺眉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和春花有些私密的話說。”


    秦曉月臉色一白,看了看榻上的藺長思,咬住下唇,終是乖順地領著侍女們出去了。


    王妃偏頭,看了看春花身後的仙姿,客氣笑道:“仙姿姑娘,也避一避?”


    談東樵心中一動,正想以什麽法子予以提醒,便聽春花道:


    “淩姨,還是讓仙姿留下吧。上次在梁家,春花受了驚嚇,落下個毛病。身邊若無仙姿陪著,就渾身發抖,盜汗眩暈。唉……這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的。幸好仙姿不是外人,淩姨有什麽話,當著她說,也是無妨。”


    談東樵唇角一勾。真是個機敏的好姑娘。


    果然,王妃雖然猶疑,也不好再說什麽。她坐到榻前,喚了幾聲:


    “長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藺長思悠悠醒來,迷蒙的眼睛盯著王妃看了一會兒,眸中盡是陌生。


    王妃立刻便受不住了,淒然落淚:“他發病以後,總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好像……好像根本不認識我這個娘親一般!”


    春花也愣住了,怔怔地說了聲:“長思哥哥?”


    藺長思緩慢地將眸光轉向她,似乎極力思索她的身份。


    王妃的神情漸漸失望。


    “看來,他連你也不記得了。”


    藺長思卻倏然出聲:“我認得你。”


    王妃和春花俱是一愣。


    “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時候,你也來看過我。我記得你。”


    王妃大驚,正欲叫人,被春花一個眼色止住。


    “你記得我……”春花聲音有些發顫,“那你記得你自己嗎?你叫什麽名字?”


    藺長思痛苦地鎖起眉,良久,抱頭痛呼出聲,那呼聲如一顆高拋的石子,到了最高處,驀地直線下跌,墮入無聲。


    王妃高呼起來:“道……”她猛地停住,看了看春花,轉而向外叫道:“大夫!快叫大夫!”


    秦曉月領著侍女、大夫湧了進來,推推攘攘地擠了一屋子,梁家藥鋪的劉大夫衝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藥湯,好歹是把人搶救回來了。


    談東樵冷眼望著這一切,眼角餘光掃到內間的霍善道尊無聲無息地起了身,從後門出了風麟軒。他心中一動,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霍善道尊雙目既盲,腳步緩慢,卻走得十分篤定,仿佛這條路已經閉眼走了無數次一般。他穿過曲折的花園小徑,步過小池上的拱橋,一直來到吳王的書房門口。


    他站住了,仿佛在等候什麽。


    談東樵知道,他在靜聽,試探周遭是否有人。他維持著一個不易被察覺的距離,極為耐心地等著。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霍善終於又動了。


    但他並未進入吳王的書房,而是轉身繞過書房,向偏僻的後園走去。


    談東樵繼續跟著,直到霍善來到後園假山背後,輕輕扣響石壁。


    他目力極佳,迅速記下了霍善開啟機關的手勢。也許是為了照顧吳王是個凡人,這手勢並不複雜。


    假山壁上豁然而開,現出一個拱形門洞。談東樵跟著霍善從門洞進去,拾階而下,經過一段長長的黑暗階梯,終於到了地底。


    地底的洞府十分開闊,周遭燈火通明,但這對霍善並沒有什麽區別。他神情木然地穿過冰冷的石洞,來到盡頭,恭敬拜倒:


    “神尊。”


    談東樵隱在燈火的陰影中,舉目望著霍善拜倒的方向。


    但見一座十餘丈高的財神像矗立在洞壁之前,頂天立地,塑像衣袂袖端繪著金色線繡,眉目清亮,依稀正是在澄心觀的財神殿中見過的模樣。


    那神像開口了,聲音如桀桀飛過的老鴰。


    “如何?”


    “長孫春花帶了那……那凶獸,我們未能得手。”


    “長孫府呢?”


    “那天官在長孫府周遭設了禁製,咱們的人進不去。”


    神像沉默了。


    霍善道:


    “唯今之計,隻有用凡人的法子了。”


    作者有話說:


    拖了一拖,下章再抽時間談會兒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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