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絮絮道:“你性子本來仁善,又聰穎機智、善察人心,隻是常有一時孤勇、奮不顧身之舉,將自己置身於險地。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便無法彌補,今後遇事, 還需三思而後行才是。”


    春花輕輕地“哦”了一聲。


    談東樵俯身托起她左腕, 青光柔柔掠過。


    “這鐲子, 我重新下了禁製。你不喚我,我便感知不到鐲子的存在。但若有急難,以手撫之,喚我三聲,天涯海角,我必星夜趕來。”


    春花笑了:


    “這承諾,大約能維持幾年?”


    談東樵正色道:“談東樵一諾,定然是一生一世。若是他日……”他停了一停,又向那鐲子上補了一道符咒。


    “……他日你有了心儀的男子,不願再將這鐲子隨身攜帶,可自行取下,送還給我,我便知你意。”


    春花倏然看他,又飛快地收回了目光。


    “我曉得了。”


    “他日我有了想招贅的男子,定將這鐲子原物奉還。”


    她轉回鏡前,垂下眸子,低聲道:


    “談大人,那咱們就此別過吧。”


    “……”


    這女子,翻臉果然比翻書快。


    談東樵伸手,將將要落在那可笑的元寶髻上,卻沒有落。終究還是默然收回了手。


    他轉身,大步邁出此生唯一識得的溫柔鄉。素馨的清香在他心上放了一把要命的鉤子,卻沒有留一段可牽絆的線。


    郎心如鐵不可摧,妾心如風難捉摸。


    出門的時候,忽聞清脆的嗓音在他身後傳來,如明珠灑落玉盤。


    “談東樵,以汴陵明年的賦稅為約,讓你那位皇帝老兒擦亮眼睛等著瞧!有我長孫春花在,汴陵人不用聚金法陣,也能守住這天下商都的繁華!”


    談東樵怔了怔。


    無需回頭,便能想見她躊躇滿誌的明豔笑顏。


    他忽地釋然了。


    此去一別,或許便是終生。


    旬月之後,一個極好的春日,藺長思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他夢見自己化身為一頭皮毛潔白的鹿。鹿在山間自由奔逐,以澗水清洗四蹄,它相信天道純乎自然,日升月落,無為可治,不染塵埃。一朝被雷電劈落泥淖,白鹿受困於自己的命運,掙紮難出。


    他攬鏡自照,一時惘然。原本如冠玉的俊美容顏,被橫七豎八的細密傷疤掩蓋,成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藺長思放下鏡子:“春花,我夢見了一頭白鹿。”


    有淚珠從春花眸中湧出,她擦了擦雙頰,帶淚又笑起來。


    “長思哥哥,醒來就好,一切都過去了。”


    床榻邊圍了一圈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小丫頭李俏兒咋咋呼呼地叫了一聲:


    “變成疤臉了,真醜!”


    春花扶額,給了她一個爆栗:“不會說話就少說。”


    藺長思默了默,半晌,問:


    “我是誰呢?藺長思?祝九?”


    陳葛翻了個白眼,大喇喇道:


    “你這人真奇怪。天道自有因果,你是誰,不取決你生來是誰,而取決於你想成為誰。”


    一半狐狸、一半人的怪胎二五子,還不是這樣過來了。


    藺長思苦笑了一聲:“天道既有因果,我緣何得生,又緣何在此?”


    長孫石渠正抱著小娃娃長孫衡逗弄,不防被噴了一臉口水。聽了此言,抹了一把臉道:


    “長思兄,天道以萬物為芻狗,是非、善惡、起落、悲喜、你我亦是天道的一部分。天道無常,但相逢同路,便是歡喜緣分。”


    就好像他,兩個兒砸,養的這個不是他生的,親自生的那個……跑了。


    藺長思木然片刻,再歎了一聲:


    “天道既是無常,今後,我又該往何處去?”


    春花深深看他一眼,轉身捧出一幅圖畫來。長孫家眾人七手八腳,協力在藺長思眼前展開。


    正是那幅命途多舛的來燕樓圖。


    “你若願意,今日起,你就是春花營造行的一級師傅,祝十。”春花眉眼彎彎,“來燕樓是祝般大師畢生心血,祝十,你可願與我一起,重建來燕樓?”


    藺長思一怔。


    還未回答,老太爺長孫恕拄著拐杖擠進來,笑嗬嗬拍拍藺長思的腦袋。


    “屁的天道。別琢磨那些沒用的事,你們都是爺爺的好孩子。”


    眾人:“……”


    小娃娃長孫衡咯咯地笑起來,咿咿呀呀爬到石渠腦袋上,不緊不慢地撒了泡尿。


    房舍的屋頂幾乎被石渠的慘叫掀翻:


    “來個人啊,救命啊!把這混世小魔王給我拎走哇!”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去不能返。汴陵的各行各業,逐漸回複了正常。


    除了汴陵本地棧長聞桑,其餘斷妄司人等,都已隨副天官韓抉返京。為表對汴陵的重視和期待,朝廷特從戶部挑了一名經驗豐富的郎中,派到汴陵任知府,不日即將到任。


    新知府頗有魄力,剛一上任,便召集了汴陵商會及民間有才能者,集思廣益,討論了幾條章程出來,頒下政令,支持汴陵商戶生產、分股、合股,同時鼓勵外地客商進入汴陵坐賈,更鼓勵汴陵商人走出汴陵在外地設立分號。一時,汴陵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許多小商戶,勃勃生機,自不待言。


    經此一劫,亦是生機,汴陵商界格局大變。


    陳葛的四海齋終於放棄抵抗,並入了春花酒樓的旗下,陳葛也徹底認命,成了春花酒樓的大掌櫃。


    梁家徹底敗落,梁家營造行被幾家瓜分,有才能的工匠被新東家排擠,紛紛都投了春花營造行。


    尋家分家後,其餘幾房的經營都不鹹不淡,勉強支撐,隻有大房的香藥局風生水起,如有神助。直到一日,尋靜宜終於對外公布,原來長孫春花已無聲無息地往尋家香藥局中投了小股,還增了一塊資金,供尋靜宜擴大店鋪。自此,春花香藥局與尋氏香藥局兩家同大,但前者依舊主做熏佩之香,後者則繼續將凝合調神與藥用香做到極致,兩家相輔相成,互有交流,竟隱隱有了合營之勢。城中的秦家香藥局也換了小姐秦曉月掌家,但比起尋家和長孫家,還是落了下風。


    有了長孫春花、尋靜宜、秦曉月這幾位女老板在先,女子掌家便不算什麽新鮮事了,汴陵女子從商之風蔚然。從前男人出門談生意,每每好飲酒狎妓,如今也不受待見了。而女子掙錢愈多,腰板愈直,城中專供女子用度的鋪子也就多了起來。


    就連戲園子裏,也再看不見負心漢衣錦還鄉調戲寒窯小寡婦的戲碼,紛紛換上了癡情小郎君無悔守候女戰神的癡纏愛戀。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春花再次見到談東樵,是又一個除夜。


    長孫家的除夜,照例是全羊宴,屠蘇酒。今年多了陳葛、祝十,還有李奔、李俏兒都在府中過年,再加上長孫衡已滿兩歲,早能跌跌撞撞四處亂跑了,這個除夜比往年要熱鬧得多,一頭羊竟有些不夠吃了。


    宴罷,春花親手織了流蘇,係在屠蘇袋上,給每個人都送了一份。這一家人,有的是血肉至親,有的是因緣際會,但一家人平安喜樂,明年尚有期待,便是人間理想了。


    她心中溫柔熨帖,隻覺從無如此時般如意快活。


    然後就想起了書房中,還有兩摞賬本等著她去查核。


    於是默默地歎了口氣,拎了一小壇屠蘇酒,獨自往書房而去。


    兩盞冷酒下肚,打算盤的手指略有些僵硬,賬本上的字漸漸晃動,春花的神思也漂浮起來。


    她甩了甩頭,起身來到窗前,推開一扇。


    冷風瞬間吹徹眉眼,她心中沒由來地一動,抬起左手,露出皓白腕上的一截木鐲。


    春花以手指輕輕撫觸,驀地喚了一聲:


    “談東樵。”


    窗外飛雪如絮,窗內暖如春日。


    她對自己笑了,似是挑釁地又喚了一聲:


    “談東樵。”


    燭火搖了兩搖,又重歸平穩。春花關上了窗,將恣意的寒風關在外頭。一室靜謐,連根針掉在地上也清晰可聞。


    便是在這時,身後有人不悅地出聲:


    “怎地又喝冷酒,吹冷風?”


    春花渾身一震。


    她慢吞吞地轉過身來,那人便如她記憶中一樣,施施然立於案前,朗朗清舉,青衣如澗。眉宇間是慣常的不開心,慣常的愛管教,慣常的無奈和獨一份的溫柔。


    “你……怎會在此?”她還沒叫滿三聲呢。


    對方似笑非笑地抱臂:“我怎地不能在此?”


    “聞桑說,皇帝老兒將你奪職下獄,不到三個月,蜀地出了件奇案,無人能破,隻好又讓你官複原職,戴罪立功。”她絮絮地道,“你此刻不是該在蜀地麽?”


    對方踏前兩步,向她逼近:“你對我的事,倒打聽得很明白。”


    春花臉上一燙,連忙退後,脊背靠在窗上,又聽對方續道:


    “我不來,怎知你如此想我?”


    “……”春花被這話激得打了個冷戰。一抬頭撞上他毫無遮掩的滾燙雙眸,心頭猛地一撞,連忙又低下頭。


    總覺得有些不對,然而她心跳得厲害,平日引以為傲的急智,此刻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隻覺腦中一坨漿糊。


    “那個……”她強行找回一絲理智,將他一把推開。


    “我還有賬本沒看完,你若得空,先去幫我算幾條。”


    對方笑了笑:“那有何難?”


    他衣袍輕飛,在書案後翩然落座,一手點上翻開的賬本中最新的一條,一手利索地往算盤上打落——


    卻撲了個空。


    算盤不見了。


    那人的手懸在半空,頓時有些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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