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停,輕柔地說:


    “談大人,我等你回來。”


    “桃僵”靈光熄滅,談東樵將凝聚的神識從靈台中散出,巨大的疲憊與痛楚排山倒海般湧了上來。


    聞桑慌忙撐住他身子,輕輕放回榻上,隻見他身下的床褥,再度被湧出的鮮血泅濕。


    一旁的老大夫歎了口氣:


    “老朽從未見過,有人肋下被啃了個大窟窿,還能一口氣說那麽多話。”


    海上惡蛟常於水下觸船,使人墜海,咬人腋下吮血,直至全身血液都被吸幹。斷妄司眾人與惡蛟大戰了三日三夜,但船隻遭它破壞,眾人紛紛落水。聞桑落得離惡蛟最近,險些被惡蛟咬中,是談東樵將他一把推開,自己卻被惡蛟的長牙咬在肋間。


    千鈞一發之際,談東樵撐著最後一口氣,將青釭劍送入了惡蛟的腦心。他失血過多,已入瀕死之境,幸好聞桑給他塞了一顆玲瓏百轉丹,吊住了一口氣。上得岸來,延醫診治,才保住了性命。


    談東樵昏迷了三天三夜,一個時辰前剛剛醒轉,喝了口熱藥湯,便聽見靈台中有人喚他。


    聞桑長長地歎了口氣:


    “師伯,你都這樣了,就不能不搭理她麽?”


    談東樵聲音再也無法維持平穩,宛如吊在一絲細細的線上,不住地顫抖:


    “她……聲音不對,應是受了極大的打擊。”


    談東樵艱難地抬起眼眸,望著老大夫:


    “大夫,我是否……”


    “不行。”老大夫見多識廣,哪會不知道他的意思。


    “老朽知道,你想趕回去見你那心上人,但就你身上這個窟窿,至少半個月才能下床。舟車勞頓,你要是趕這點時間,就讓你那心上人抱著你的屍首,哭去吧!”


    “……”話說到這份上,談東樵也不好再說什麽。周身強撐的那口真氣散去,他闔上雙目,終於陷入了昏睡之中。


    聞桑默默地在心裏感慨:這可真是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了。


    作者有話說:


    同誌們,我又支棱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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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冷石猿影


    侯櫻又回到了那間熟悉的囚室。她隔壁關著頭黃老虎, 暴脾氣失控咬傷了人,受了杖刑,監/禁三月。


    侯櫻在這裏又住了三天, 那黃老虎的媳婦兒已經來送了三回飯了, 有一回還帶了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比起隔壁的熱鬧,她這裏顯得格外冷清。


    黃老虎吃完了媳婦兒送的東坡肉, 一麵剔牙一麵評價:


    “早個八百年,老子也是遼東禿瓢子嶺的一霸,你這小猴就是我牙縫兒裏的一條肉!”


    侯櫻默默往後一退:


    “那你怎麽不留在禿瓢子嶺當霸王, 卻要來人間?”


    黃老虎嘿聲道:“這不是, 娶了媳婦兒麽?你見哪個好漢娶了媳婦兒還能當霸王的?”


    侯櫻:“……”


    “那小猴兒,這幾天都沒人來看你,你沒有家人嗎?”


    侯櫻搖搖頭。


    這時, 獄卒喊了一聲:


    “侯櫻,有人來看你!”


    春花踏進法牢的時候, 腳步還有些虛浮。羅子言撐了她一把, 她才穩住身軀。


    侯櫻瘦小的身子隱藏在囚室的陰影中, 隻有一雙圓眼睛泛著幽光。


    “我見過你。”


    侯櫻的聲音清冷而細, 很難想象,這樣的女子,卻有放火燒掉自己多年心血的決絕。


    “你就是長孫春花。”


    春花深吸了口氣:“不錯。”


    侯櫻扯出一個無聲的笑:


    “碧桃壚,我已經燒了。我手上再沒有什麽你需要的東西了。”


    春花沉默了一瞬。


    “侯櫻,我很抱歉。不論你信不信,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陰影裏,侯櫻輕輕嗤了一聲, 就不再說話了。


    春花的伶牙俐齒忽然失了靈。她躊躇了片刻, 嚐試打破沉寂:


    “羅訟師已向斷妄司闡明, 逼你燒屋,是我的過錯。你燒毀的民舍,由我替你賠償。若能取得所有受害者的諒解,斷妄司應允,隻處你監/禁一個月,不再另行處罰。”


    一室靜寂。


    “侯櫻,一個月的時間不長,難為你忍耐些。等你出來,我出資為你重建碧桃壚,你想修成什麽樣,就修成什麽樣。”


    囚室內,依然毫無動靜。


    “我今日,見了曾在你鋪子裏做工做了十年的王叔,他給你做了肉粥,我帶來了。”


    羅子言從拎著的提籃中拿出一個小甕,放在牢門口。


    侯櫻還是沒有回音。


    羅子言有些喪氣:“東家,這女人出了名的脾氣古怪,自己開的鋪子,說燒就燒,請了多年的老夥計,說攆就攆。她對咱們懷恨在心,咱們又何必用熱臉貼她的冷屁股呢?您身子還未痊愈,要不……還是回吧。”


    春花沒有動。


    “子言,自恃才高者,常有幾分傲骨,待人至誠者,往往表麵疏離。這事一開始就是我的錯。我不該讓阿葛來同她打交道。”


    羅子言苦笑:“可好話說了一籮筐,她也不搭理咱們呀。”


    春花沉默了。


    她在囚室門口靜立了許久,就在羅子言以為她已經放棄的時候,她驀地又開口:


    “侯櫻,我喝過你的‘春晝’,也喝過你的‘霜枝’,有一事,我苦思不解。為何‘春晝’一年十三壇,‘霜枝’卻能產十六壇?”


    羅子言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沒頭沒尾的一問,侯櫻會有反應嗎?


    但片刻之後,囚室內卻響起了冷冷的答話:


    “因為這世上,悲傷總比歡喜多三壇。”


    春花似乎也不意外。


    一個人再冷漠,對自己傾注了畢生熱情的事業,也是忍不住說上兩句的。


    她點了點頭,如閑談般繼續問:


    “我聽王叔說,你開這碧桃壚,是為了等一個人。怎麽忍心燒了它?不等了嗎?”


    侯櫻默了一默,道:


    “你想買碧桃壚,我不賣,就沒有活路。那位範小侯爺說,你和斷妄司的頭兒是相好,若惹得你不快,一把火就能燒了碧桃壚,也能隨時把我關進斷妄司。你看,我這不又進來了麽?”


    “……”


    “與其等你燒,不如我自己燒。”


    侯櫻歎了口氣:


    “我等的人,定是等不到了。我想明白了,這麽汙穢的人間,他怎麽留得住。”


    春花窒了許久,半晌道:


    “侯櫻,人間確有不少陰暗汙穢之事,但也許……沒有你想的那麽多。”


    “沒有嗎?”


    “你之所以被關進斷妄司,不是因為得罪了我,而是因為燒毀了無辜百姓的居所。範小侯爺慣會胡說八道。我和斷妄司的談天官,確有些淵源,但他行事向來公正,絕不偏私,你……不要誤會他。”


    侯櫻不說話了。


    那位範小侯爺,確實素行不良,常常胡說八道。


    “你……說起那個談天官,語氣有點熟悉。他是你在等的人嗎?”


    春花也不諱言:


    “是。”


    “你也等很久了嗎?”


    “恐怕……沒有你這麽久,但又感覺,已經很久了。”


    侯櫻:“那你和我,還是有點兒一樣的。”


    春花笑了:“我也覺得,我和你有點兒一樣。”


    侯櫻停了一停,生硬地道:


    “你臉上的笑,很假。看了讓人生氣。”


    春花摸摸臉,收起笑意:“……這樣呢?”


    “這樣好一些,看著,不大像個人了。”


    春花一時不知道她是在誇自己還是在罵自己。她想了想,憶起王叔對侯櫻古怪脾性的描述。


    “侯櫻,凡人是很奇怪的,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對方臉上是真笑還是假笑。你若不笑,他們就以為你要打殺他們,你笑了,至少在最初的時候,各自心裏能抱有一點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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