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他還沒走上兩步,忽然被跳出來的常瑛攔住了去路。


    小姑娘背著籮筐包著頭巾,顯然是早有準備,跟了他一路。


    看著眼前這姑娘笑嘻嘻的臉,趙恪方才雲雨初霽的臉色再次黑下來,彷佛山雨欲來。


    一語不發的,他轉身就走。


    可惜常瑛大病之後,這體力好似怪胎一般。一路上無論趙恪是快是慢,她都不近不遠地綴在人家身後,像是一個牛皮糖一般甩也甩不掉。


    眼看再走幾步自家的茅屋便要到了,趙恪氣結,陡然止住腳步,回身攔住那姑娘,語氣頗有些不客氣:“常姑娘,在下那日雖沒幫上你什麽大忙,可也並無惡意。這三日你不歇氣地盯著我跟著我,到底是何意?”


    阿瑛年歲不大,人也幹瘦。這些日子雖擾得趙恪有些不快,可他不是一個狹隘的性子,便也沒計較。


    然而眼下他即將歸家,若是再不好生製止他,自己今後豈不是也沒個安寧日子?


    常瑛晃了晃自己身上的大背簍,裏頭那把柴刀適時地發出一陣晃蕩:“鄭老爺礙於麵子不會輕易報複我,可你一人住在這山林之間,我擔心你進進出出遭遇不測。”


    她一雙眼睛亮晶晶,好似黎明前的星子不慎墜落了幾顆,恰恰含在了她的眼裏,繼續著昨日未盡的璀璨。


    瞧見那熟悉的一抹寒光,似乎又有些記憶被再次喚起。


    趙恪冷靜了半晌,終於把被這把刀揍得鼻青臉腫的常大牛驅逐出腦海。


    他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倒也沒在煩擾常瑛跟著他,轉身欲走。


    “等等——”


    常瑛仔細嗅了嗅空氣裏傳來的異樣味道,忽然張大了雙眼。


    她快步上前扯住趙恪的袖子,語氣急迫:“你聞,前麵是什麽味道……”


    遠遠瞧見那一縷黑煙竄出林間,趙恪陡然驚醒。二人目光相接,頓時在對方的眼睛裏收獲了肯定的答案:


    山上走水了!


    常瑛一把將背上的籮筐甩下,步伐如飛地衝入趙家的院子,抄起水桶就往那炙熱的火苗中潑。


    趙恪的腳程亦不慢,匆匆浸濕衣物之後,抬腳便往著火的茅屋中衝。


    “你瘋了!”常瑛一把拉住他的衣擺,被煙霧熏得涕淚橫流。


    “父親的書籍還在裏麵,我不能不救!”趙恪甩開她的手,沒入滾滾煙塵。


    這個死腦筋!


    常瑛暗罵一聲,當下也顧不得太多,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提著木桶來回狂奔。


    幸而這火勢並未失控,顯然剛剛燃起不久。小姑娘被熏得臉蛋焦黑,幾番奔波之下總算製服了火勢。


    她氣喘籲籲地坐在地上,戳戳趙恪的手肘問道:“你沒事吧?”


    他冒著火進屋尋找趙夫子的遺物,幾番下來可不得被火苗灼傷一層皮嗎?


    少年的一身確實狼狽,看上去比常瑛還要淒慘幾分,連頭發都被燒焦了幾縷。


    他側身護著趙秀才的那一摞書,盯著自家那還冒著焦糊氣的茅草屋,緊抿著唇沒有說話。


    常瑛被他那不要命的樣子嚇到,喘勻了氣之後還是惹不住勸他:“書籍到底是死物,若是你為了這些在火海裏賠了命,趙夫子哪裏能安心?”


    趙恪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因為吸入了不少煙霧而分外沙啞。


    他一字一頓,分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常瑛懶得與他爭辯,仔仔細細地在四處尋找著蛛絲馬跡,“我隻知道,若是不留著自己的一條命,豈不是白白使仇人生快?”


    趙家的這兩間茅草小屋靠近後山,所在偏僻,平日裏根本沒什麽人來。這次突然大白天地走了水,若說是意外她打死也不會相信。


    “此人既有心縱火,定然會小心行事。加之此處荒僻,無人可察,你倒也不必費工夫……”趙恪被她那脆生生的話激得清醒了不少,灌了幾口涼水之後,幽幽道。


    “你我心中都清楚,下手如此不留情的,沒有別人。”


    常瑛轉了一圈之後,把趙家的慘象收入眼底,怒火蹭蹭地往上漲。


    “對不住,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想要救她,趙恪窮歸窮,好歹還有兩間茅屋棲身。如今倒是嘩啦啦燒了個幹淨,叫她該怎麽償還人家是好?


    “你今日帶著刀跟著我了半天,已然是盡力了。”趙恪垂下眼睛,朝她擺了擺手。


    畢竟誰也沒有想到,那鄭家竟然會陰毒至此,不僅要報複他這個事外之人,還這樣毫不猶豫地把他逼上絕路。


    前些年他年少時,家中的日子也算是風光過一陣。那時他爹趙秀才高中廩生,趙家又家道殷實,往來之人多有阿諛奉承之詞。誰能想到大廈一朝之間傾覆,他家如今,窮到隻剩手邊這一摞書。


    “那,接下來,你有何打算?”常瑛與他並肩蹲在一處,清理著地下那些險些被燒毀的書籍。


    “我已無容身之所,大抵是去縣城做些苦工謀生吧。”雖已至窮途,但他答應了父親絕不輕賤自己。


    “苦工?漕河碼頭上的力工受著往來商戶與掮客的層層盤剝。即使可得溫飽,大多三十歲上下便一身病痛。”


    “你去做了苦工,且不說能不能活下來。難道你就甘心忍下這口氣?”


    趙恪不說話,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無聲無息地盯著她。


    隻有他一人知道,從那日一刀拍暈常大牛,再到今日衝進自家救火。常瑛的表現,委實超出了一個十一歲稚子的範疇。


    “若是我想要你借趙夫子之名,幫我隱瞞一些事,你願不願?”


    常瑛的目光從那一摞書中移開,直勾勾地盯著趙恪。


    第5章 小試牛刀這話她自那日遇見趙恪開始,便在心中盤旋,幾經波折之後,終於說了出來。


    香料一途自古以來便掌握在世家手裏,便是隨著改朝換代有些許微末技藝流傳在外,那也不是她這個鄉野之地的黃毛丫頭能夠得到的。


    不說旁人此後聽聞她大病之後忽然如有神助,掌握了各式香方,會不會眼紅探究。單單常父常母問起這手藝從何而來,她都答不上來。


    到時候師出無名,便好似身懷至寶的稚子招搖經過鬧市,如何能得安穩?


    而假托她這一身本領習自趙夫子留下的遺卷,隻要操作得當,便少了不知多少麻煩。她也得以不再遮遮掩掩,眼睜睜地瞧著常家吃不上飯卻不能輕舉妄動。


    心中那股霧蒙蒙的窗紙終於被捅破,趙恪忽地領會了她的意思,眼神複雜地看著地上散落的書卷。


    趙家世代耕讀傳家,一向侍奉書籍為至寶。到了他這一代,誰也想不到自己的親爹卻因為這些東西丟了性命。


    故而他對這些四書五經的態度一向複雜。自小接受的諄諄教導讓他知曉要讀書上進,可三年來的潦倒境遇又讓他痛恨這些泛黃的書頁。


    如今窮困之際乍然聽聞此物尚且有次妙用,得以救助常家於水火,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秉持本心,靜靜點頭。


    得益於早逝的趙夫子,精怪鬼談之事他雖不信,卻也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之下得知了不少。


    故而常瑛身上的秘密雖多,他也默契地隻做不知,並不多問。


    雖說他自己已經窮困到了如此境界,可若能為常家濟一濟困,倒也不算辜負前些年念過的仁義禮智。


    二人就此達成一致,趙恪此後得以在常家得一收容之所,而常瑛,便假借趙秀才留下香方之名製香開源。


    二人皆是心智早慧的孩子,此事敲定,便也不再磨蹭,把趙家那破破爛爛的茅屋收拾一下,便背著那散落的一筐書籍相攜下山。


    相隔半日再入常家之門,兩個孩子這一身濕淋淋黑乎乎的模樣自然讓吳氏驚詫不已。


    得了常瑛簡述之後,她更是氣得一改往日的溫柔模樣,大罵鄭地主不是個東西。


    可是罵歸罵,人家這次做的幹淨利落,絲毫沒留下證據,他們便是有天大的冤情,也苦於自己勢單力孤,更是找不到說處去。


    吳氏泄了泄火氣之後,終於想起正事,急忙把趙恪迎了回去,又燒了灶忙活開,要他們喝些熱水免得著涼,口中直道要趙恪在此常住,千萬不要把自己當外人。


    常瑛既得了個暫時萬全的由頭,自然不肯再荒廢時日。換了身勉強能見人的粗布衣服之後,便背著她的那套大籮筐一頭紮進了後山。


    前些日子她上山來守株待兔便發現,這處人跡罕至的荒山裏,她求之不得的寶貝可不少。


    眼下正值五月,一年之中日頭最烈的時候。得益於那太陽無私普照的熱量,這山林之間的草木個個都牟足了勁兒朝上長。


    譬如那一株株擠在一團的茉莉,碧綠輕盈的葉叢之間便爭先恐後地開滿了花苞。


    遠遠望去那花瓣雖若隱若現,可是那一抹香魂魄卻是清新幽遠,格外雅致醉人。


    她欣賞歸欣賞,手下的動作卻不慢。


    食指與拇指夾住花柄,自斜上方微微用些巧勁兒,那潔白似玉的花瓣便毫發無傷地落入她的手中。


    仔細瞧瞧那花莖,卻還依舊柔嫩,斷口處光滑利落,並不影響再次開花吐蕊。


    茉莉吐香之妙,須得午後烈日當頭時采下那含苞的蓓蕾,加以平鋪窖藏。


    此時是一天之中陽氣最盛的時刻,即使常瑛動作極快,卻還是免不了自己一張臉被太陽曬得泛紅。


    待到那方大籮筐中堆疊的花苞已經過了半數,她這才抬手隨意地抹了一把汗,腳步輕快地下了山。


    戌時將至,吳氏恰恰在灶間繼續做那千篇一律的黑麵窩頭,坑坑窪窪地小院裏隻有趙恪一個人,埋頭在石臼旁舂米。


    他自覺借住在常家要讓常父常母平白多養活一張嘴,故而幹活極為勤勉。不顧吳氏的阻攔,一刻也不曾歇著,瞧得吳氏簡直越看越滿意。


    她家的小子常平常安長到十二三歲還有貪玩偷懶的時候,沒想到趙恪這個讀書人家的孩子,在這鄉野之地過活了幾年,竟也把這些粗笨活計幹得極好。


    常瑛遠遠地朝他點頭,心照不宣地朝那人晃了晃自己背上那一籃輕靈悠遠的香氣,笑嘻嘻地尋了個簸籮把皎潔的花苞攤開。


    若想保留花材的純淨香氣,這些茉莉花苞還要一一去蒂窖藏。


    她的手速雖不慢,一時間進度也是感人。


    趙恪掃淨了地上的穀殼之後,自覺地帶著小板凳過來幫她。


    多了一雙手之後,速度果然快上不少。


    層層堆疊起來的柔嫩花苞靜悄悄地躺在了陰涼處,遮住了原本四溢的花香氣。


    隻等入夜之後,這玲瓏如雪的林上月光靜靜開.苞吐香,綻出一室馥鬱。


    而有了趙夫子藏書的由頭之後,縱使兩個孩子年紀不大,常父常母出於對傳說中的秀才老爺的崇拜,對此事也將信將疑地上了心,一氣尋摸出十餘條帕子並上數把納涼扇風的團扇。


    常家村西去三十裏便是縣城,得益於此處恰恰是高陽縣主的五百戶食邑,坊間愛俏的姑娘不少。如吳氏這般針線活不錯的婦人,許許多多都有做些針線帕子賺錢的差使。


    難得吳氏把女兒疼得緊,連夜做了這許多送來。


    靜靜等待三日之後,那帕子香扇便好似與那極好的茉莉融為一體了一般,揮動搖擺之間便送來陣陣沁人心脾的香氣,隻叫人忍不住貪婪地多吸上幾口。


    “果真成了!”


    吳氏捧著那帕子,小心翼翼、翻來覆去地看。


    她在家做姑娘時,也曾買過那貨郎沿街叫賣的熏香帕子,可惜那香氣汙濁粗劣,也並不持久,比起阿瑛今日做的這些可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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