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約的聲音原本是玉石交撞一樣清冷而悅耳的,可是此刻卻沙啞的,就好像是……被人在嗓子上重重地踩碾了一腳似的。


    星河驚疑地望著庾約,目光下移,稍微用心看向他頸間。


    不出意外,她又看到庾約脖子上是大片的深紫的痕跡。


    那像是勒痕,又像是給人用手掐出來的。


    星河心裏閃過的,是在小羅浮山上曾見過的那一幕,李絕單手就把一個孔武有力的道士掐死了。


    她一陣頭暈。


    若不是還有點理智,恐怕就要大聲地叫出李絕來,問問他到底想幹什麽,竟下這種的死手。


    星河揉了揉額頭,心情是惶恐不安的。


    從方才見庾約時候的感覺,就仿佛是自家的孩子在外頭受了欺負,她正要去找對方出氣,誰知卻發現對方傷的更重。


    於是那股怒氣便都化成了愧疚跟忐忑,她恨不得向著庾約打躬作揖懇求寬恕。


    庾約說了那句後,也輕輕地皺了皺眉。


    他的喉嚨確實疼了幾天了,事實上,他還能夠發聲,已經算是那小子手下留情。


    隻差一點,李絕就會真的捏斷了他的脖子。


    雖然庾約倒是恨不得。


    庾鳳臣定了定神,看了眼星河。


    也看出她滿臉的負疚痛惜之色。


    “跟你無關,”庾約低低地,惜字如金:“不必如此。”


    星河做錯了事似的低著頭:“庾叔叔向來……不是個急性子,怎麽居然竟跟他動了手呢?”


    星河說了這句,又怕庾約以為自己是在質問他,忙補充:“我知道必然是小絕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但庾叔叔知道他的脾氣,又何必跟他當真。”


    畢竟,李絕三五不時,就要打一架,可謂身經百戰。


    但庾約可是經年的從不跟人動手,他卻跟李絕打架,這簡直就仿佛是把精貴的瓷器、玉品,跟無堅不摧的兵器相碰,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事實上李絕居然也會受傷,已經超乎星河的想象了。


    “他可告訴過你,他說了什麽?”庾約淡淡地問。


    星河搖頭:“沒有說。想來……是跟我有關的吧。”


    庾約哼了聲:“他沒跟你說,倒是好意思跟我說……嗬,他恐怕是想要我親口告訴你。”


    兩人在外頭說話,裏間的李絕一個字兒也沒錯過。


    李絕是有點心虛的,雖然打了庾約,他不後悔,也打的理直氣壯,但在星河麵前他還是得收斂,所以事先就跟星河訴苦,又編造了什麽“內傷”的鬼話。


    因為李絕清楚,星河一旦看見庾約,必定會責怪他下手太狠不留情,而有了“內傷”的說辭,至少有個緩衝。


    李絕跟庾約是完全的不同,李絕曉得星河的脾性,一心想在星河麵前做小伏低,也習慣如此,無非是想讓星河多疼惜他。


    而庾約卻是從不肯讓自己在星河麵前“低矮”半分,甚至連他此刻帶傷見到星河,都讓他身心都十萬分的不適。


    此刻李絕聽見庾約“敲山震虎”的,幾乎按捺不住要反唇相譏。


    他不失時機地抓了一塊炒糖塞進嘴裏,不給自己多嘴的機會。


    星河並沒立刻答話,而是扶著庾約的左手,讓庾鳳臣在旁邊椅子上坐了說話。


    庾約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很想告訴她,自己並不是傷的不能動了。


    但還是任憑星河扶著自己在旁邊落座。


    星河自個兒卻沒有坐,而是站在他的身旁:“庾叔叔,先前燕王的事情,是不是已經完結了?您沒事兒了對嗎?”


    庾約“嗯”了聲:“也許吧。”


    星河問道:“小絕跟您提了什麽?您能告訴我嗎?若……不能說也無妨,回頭我問他就是了。”


    “你問他?”庾約垂著眼皮:“你跟他,親密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了是不是?”


    星河有點局促地絞了絞手,終於大膽地看向庾約,輕聲地:“其實,我跟小絕……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他們本該無話不談,本該最親密的交心……卻因為那些身不由己跟情非得已,竟磋磨了這兩年。


    星河這一句,非但出乎庾約的意料之外,甚至連室內的李絕都聽呆了。


    李絕方才為了堵住自己的嘴,嘴裏塞了些炒糖,他嫌太甜膩,又送了個糖雪球。


    此刻瞪著烏溜溜的眼睛,鼓著腮幫子,倒像是個倉老鼠。


    庾約嘶了聲,滿心的酸澀,口不擇言:“你、你也要向我炫耀?”


    “炫耀?”星河一怔,忙又搖頭:“庾叔叔,你別介意,我隻是說了一句心裏話。”


    “心裏話。嗬。”


    星河並不在意庾約的冷態,他本就是個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人。受了這種磋磨,能夠如何?


    而且星河如今已經打定主意要跟李絕在一起,就算有些話再難開口,她也不憚開口。


    “是心裏話,”星河望著庾約,溫柔而堅定地,“我感激庾叔叔曾經在我危難之時,救了我。這麽多年也把佑哥兒照料的很妥當,就算不看別的,隻看佑哥兒,我也該心存感激,不過,我勢必是要負了庾叔叔的,因為我、我想……跟小絕……”


    “別說了!”庾約不等她說完便有些暴躁地起身,他的聲音更是嘶啞的可怕:“我不想聽這些,你喜歡如何就如何吧,放妻書不是給了你了嗎?你去啊,何必假惺惺地跟我說這些,他恨不得殺我,你又來誅我的心,你們真的是存心要折磨我是不是?”


    他勉強說完,便已經咳嗽成一團。


    “不是。”星河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給他輕輕順氣:“不要說這種氣話,庾叔叔你心裏知道的。”


    庾約推開她,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仰頭想了會兒:“星河兒,不必多說了,畢竟說什麽都沒用。我現在唯一後悔的是……”


    星河咬著唇。


    庾約掃過華滋堂安靜的裏間,他當然知道李絕在,畢竟,李絕是不會放心讓星河單獨跟自己見麵兒的。


    “我後悔,”望著星河,他沉聲說道:“我當時為什麽就聽了你的話,沒有痛下決心調動……”


    “庾叔叔!”星河不等他說完便上前拉住。


    同時她伸手過去,好像要捂住他的嘴,可小手卻又沒有真的落下,而隻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庾約聞到熟悉的馨香沁入口鼻,在瞬間仿佛已經將他麻醉。


    詹老太君離開太後寢宮後,跟庾約在燕順堂見了麵。


    庾鳳臣進內的時候,眼角還是有些濕潤的,看到老太君坐在堂中,他稍微快走了幾步,盡量不讓人看出自己的右手不便。


    “老太太,”庾約行了禮,忍痛起身:“他們傳您進宮做什麽?”


    詹老太君端坐在椅子上,冷靜地打量庾約臉上身上的傷,卻並沒有問他為何受傷:“太後娘娘,召我去商議一件事。”


    “什麽事?”庾約問,實則心裏已經有數。


    詹老太君道:“太後,給我看了一張婚書。”


    “婚書?”庾鳳臣眉峰微蹙,隻望著老太君。


    隻聽老太君繼續說道:“你大概猜到了吧,那是……當今皇上、跟星河兒的婚書。——是在星河兒沒上京之前,在驛馬縣內定的婚書。”


    庾約張了張口,吸了一口氣。


    他察覺到唇角的傷在沙沙地疼,又慢慢地合上了嘴。


    詹老太君看著庾約的神情,緩緩道:“太後說的很清楚,星河兒早在縣城的時候,就由她的外公、外婆做主,許配給了當時還是小道士的皇上。”


    庾約輕輕地一笑,有一點微涼,不置可否。


    當時,太後把縣城內的官府出具的婚書、媒聘等給老太君看。


    詹老太君其實並沒有很震驚,她畢竟不是那種膚淺無知不經世事的老婦人。


    按照太後的說法是,星河兒跟小道士在縣城成親後,陰差陽錯分開。


    後來李絕於盛州逢難、生死不知。而星河偏偏又有了身孕。


    多虧了當時,庾約主動要求跟星河成親,先把這個孩子認了下來,一是保全皇室血脈,二來也是保護她們母子。


    詹老太君老於世故,雖然婚書看著不差,但細細一想就能想到,這其中有太多的蹊蹺。


    她本來可以質問。


    但有一點,老太君也是沒法兒開口的,那就是佑兒確實的、不是庾約的孩子。


    更何況現在要考慮的,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孩子,而是整個國公府的大局。


    新帝明顯對於庾約是有些針對的。


    而敬妃,在燕王宮變之時裏,確實參與的很深。


    假如庾約竟不肯撒手的話,就算庾約沒犯錯,按照敬妃的罪責,那對於國公府的處罰,若是從重,抄家滅族,不在話下。


    庾約聽老太君說完,籲了口氣: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婚書?


    哈,這種機妙的法子,以李絕的心思,是絕對想不出來的,應該是太上皇的手筆。


    真是……果然極偏愛李铖禦啊,居然給他謀劃的天衣無縫。


    詹老太君目光沉沉地看著庾鳳臣:“鳳臣,還有一件事。”


    “您請說。”


    “你寫給星河兒的放妻書,是不是真的?”


    庾約垂著眼簾:“是。”


    老太君問:“你為什麽要寫這個。”


    庾約沉默了片刻:“當時情形緊急,給了她這個,她就能離開國公府。”


    “嗬,”老太君笑了:“鳳臣,你的意思是,你為了星河著想,而做好了國公府會被抄家滅族的準備嗎?”


    庾約重又跪地,道:“我知道是我連累了老太君跟府裏,但是……我其實、並沒有就做那種棄國棄家之舉,隻是朝堂上的事,變幻無常,誰也說不準。”


    詹老太君長歎了聲:“我知道,你畢竟還是個明白輕重的,所以並沒有就把整個國公府拉入水中。可是……”


    老太君再度細看他身上的傷:“你明明是最聰明的,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


    庾約垂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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