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在座眾人俱都大吃一驚。


    賀泰驚得失了言語,半晌才問:“……怎會如此?”


    馬宏:“涼州刺史蕭豫,與突厥人裏應外合,直接引兵入關,自立為王,國號為涼。”


    賀泰倒抽一口涼氣:“那涼州城內,就個個都投敵了?沒有半個起來反對蕭豫?”


    馬宏:“當然有,涼州司馬與長史,俱已死在蕭豫屠刀之下,蕭豫趁著朝廷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迅速控製了涼州全境。”


    二郎賀秀恨恨道:“聽說那蕭豫有胡人血統,果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賀融:“本朝高祖皇帝一統江山時,南方夷人舉族來投,其首領深明大義,心向天、朝,可見血統與否隻是其一,最重要的,還是利益攸關。突厥人必然許給了蕭豫天大好處,說動他一道給朝廷添亂。”


    賀家舉家被流放於此,消息閉塞,衣食堪憂,尤其是賀泰這幾名子女,原該是在讀書的寶貴年紀,卻在此處蹉跎歲月。


    十一年的時間足以養廢一個人,哪怕皇子皇孫,沒有良好的教育和熏陶,也隻會變成粗鄙鄉夫——馬宏的這種想法,在來到這裏之後就被顛覆了,不說長子賀穆,就連三郎賀融,也令他刮目相看。


    馬宏:“三公子高見。”


    賀融:“我們也聽說東西突厥聯手,分三路南下,不知甘州和懷遠縣那邊形勢又如何?”


    “甘州陳兵八萬,又有通曉兵事的陳公在,想必無礙。至於懷遠縣,”馬宏微微一歎,麵上甚是憂慮,“我們行至均州時,聽說懷遠縣業已陷落,縣令孫敬忠殉城,突厥人正朝靈州逼近,不知眼下如何了。”


    涼州一反,中原北麵就失去一大屏障。如果靈州也不保,突厥人就可以長驅直入,由渭州直入京畿道,攻入京師。


    被這個設想嚇住,賀泰一時有些惶恐。


    他沒想到自己在這裏安安分分待了十數年,有朝一日除了擔心自己會不會被父親遺忘,會不會被突然賜死之外,還要擔心會不會麵臨國破家亡的危險。


    賀泰:“朝廷人才濟濟,想必早有計策了吧?”


    馬宏:“小人來時,聽說陛下已派了秦國公帶兵前往平叛,不過那時懷遠縣失陷的消息,尚未傳至京城。”


    賀泰鬆一口氣:“秦國公裴舞陽素來知兵,也曾隨高祖皇帝立下赫赫戰功,想必遊刃有餘。”


    賀泰想盡辦法跟馬宏閑話家常,拉近關係,賀融卻察覺出一絲不尋常。


    賀家現在不僅沒有任何爵位,而且早已被皇帝遺棄,馬宏就算奉帝命來此看診施藥,也沒必要跟賀泰談論邊防戰事,還說了這麽多朝廷的安排。


    他心念電轉,腦海中已掠過不少念頭,連賀湛遞來的他平日最愛的桂花茶也無心飲用,隨手接過。


    不料失神之下,手一滑,杯子重重落在食案上,發出悶響,引來所有人的注目。


    賀融正好抬起頭,與馬宏的眼神對上。


    四目相望,他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賀融:“我有一言相詢,還請馬內侍不吝賜教。”


    馬宏:“三公子請講。”


    “論理說,我等身份微賤,不該過問朝廷大事,不過此事關乎家人,我不能不問。”


    越是心中有大事,賀融的語調就越緩慢沉穩:“敢問馬內侍臨行之前,陛下是否向您提過和親之事?”


    鐺的一聲!


    卻是賀嘉不小心將碗摔落在地,幸而是粗陶,食案也不高,否則賀家又要損失一個食碗。


    馬宏顧不上去看賀嘉,他緊緊盯住賀融,目光不掩驚異:“三公子何出此言?”


    賀融淡淡道:“猜的,希望馬內侍能斥責我胡言亂語。”


    賀穆大驚:“馬內侍,我三弟他所言,可是真的?”


    馬宏感受到其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那個“不”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突厥勢大,尤其是東、突厥的新可汗伏念,更如旭日初升,雄心勃勃,在他的統治下,東、突厥一日日擴張,吞並了周邊大小各部,伏念可汗不滿足於此,又盯上了關內沃土。


    早在這次戰事大規模爆發之前,靈州和甘州邊境就已經多次受到突厥的侵擾,本以為涼州有蕭豫在,應該是最讓朝廷省心的,誰知道人家二話不說直接就反了。


    在突厥如此強橫,而朝廷又沒做好打一場大戰準備的情況下,有人就提出和親政策。


    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經有一位和親的公主妻子,但對方是前朝公主,對本朝沒有好感,再跟西突厥和親,意義不大。


    東、突厥的伏念可汗剛登上汗位不久,朝中有一部分臣子認為,朝廷可以通過與東、突厥聯姻來穩定局麵,順便離間東、西突厥,讓他們不致於聯合起來,共同對抗中原。


    如今朝廷正牌的公主不多,但宗室女子可不少,想要找出一個和親的並不難,但誰又願意離家千裏,去風沙漫天的地方生活一輩子?若是身份血統不夠貴重的,哪怕套上個公主頭銜,突厥那邊也會覺得被怠慢了。


    想來想去,就有人將目光放在了遠在房州的賀泰一家身上。


    論年紀,賀嘉正合適,論血統,她是皇長子之女,皇帝的嫡親孫女,而且最妙的是,他們一家現在的身份是庶民,抬舉起來也更方便。


    皇帝沒有明確表態,但私下也流露出讓馬宏過來看看的意思,馬宏本想找個機會跟賀泰暗示一下,沒想到一下子就被賀融給挑明了。


    賀泰看了看女兒,又望向馬宏,嘴唇微顫:“馬內侍,我如今身邊,隻此一女……”


    賀嘉臉色煞白,一時驚魂未定,說不出話。


    馬宏安慰道:“此事朝廷尚未有定論,郎君不必擔心,若有明旨,陛下會令專使前來諭示,非由小人口頭傳達。”


    話雖如此,等眾人散盡,他又私下找了賀泰,勸說道:“郎君難道願意在此地潦倒一生?若能舍一女而保全家,有何不可?”


    賀泰臉色很難看:“難道我是那等賣女求榮之人?”


    馬宏笑了笑,隨即收斂笑容:“郎君言重了,若是陛下下發明旨,郎君願意與否又如何?小人的意思是,郎君若主動提出,陛下肯定會顧念您的功勞,日後想回京也容易些。當然,這隻是小人的想法,做與不做,還在郎君。”


    心心念念盼來了帝都使者,賀泰非但沒有多高興,反而添了許多心事,馬宏走後,他坐著發了半天呆,連賀穆幾兄弟聯袂而來都沒有察覺,直到賀穆出聲。


    “父親。”


    賀泰回過神,啊了一聲:“你們還沒歇息嗎,坐吧。兩位使者如何了?”


    賀穆:“已經安頓好了,他們明日就走。”


    賀泰:“這麽快,不多留幾日?”


    賀穆:“馬內侍說父親既然無恙,他也得回去複命,否則逗留久了,容易引人注目。”


    賀泰一歎:“阿嘉怎麽樣了?”


    賀穆跟著歎:“六神無主,還哭了一小會兒,被宋氏勸著歇下了。”


    宋氏是賀穆的妻子,他們幾兄弟裏,唯有大郎賀穆是成了親的——以賀家在房州的處境,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連賀泰自己都娶不上繼室,更不要說幾個兒子。


    這樁婚事說來還有些奇妙的緣分,全家流放至此,家徒四壁,但幾個弟弟總也要看書識字,不能當睜眼瞎,於是賀穆跟賀秀想盡了辦法,包括去別人家裏借書。正巧賀穆去借書的一戶人家,當時主人家外出,他的女兒就做主將書借給了賀穆,一來二去,兩人生出情愫,宋氏不顧家中反對,執意要嫁與賀穆,父母無法,隻得成全了她。


    如今兩人結縭數載,兒子賀歆也有四歲了。


    宋氏今日回娘家,傍晚才歸來,否則招待馬宏和齊太醫,定是她出麵,而非袁氏了。


    聽見宋氏回來,賀泰點點頭,沒說什麽。


    老二賀秀性子急,忍不住問:“父親是不是真打算把妹妹送去和親?”


    “怎麽跟父親說話呢!”賀穆瞪了弟弟一眼。


    賀泰頭疼:“我當然不願意將自己的女兒拱手相送,可若陛下發旨意,我又能如何?你們說這件事,到底該怎麽辦?”


    他心煩意亂,忍不住遷怒賀融:“若不是你當初建議為父寫信給陛下,又怎會讓陛下注意到我們,招致今日之麻煩?”


    賀融坐在那裏,麵色如常,也不反駁。


    反倒是五郎賀湛出聲提醒:“父親,當初若非陛下回信,咱們現在還住在原先那個小院子裏,從前那個縣令也還在繼續刁難我們,斷不會換個像現在這麽好相處的縣令。”


    賀穆也覺得父親這火氣委實發得沒由頭:“父親,馬宏明日就要回去了,當務之急,我們還是想想要如何回話吧!”


    賀泰突發奇想:“不若明日我稱病算了,你們代為父去給馬宏他們踐行吧!”


    賀穆無奈:“有齊太醫在,您病沒病,難道他看不出來麽?”


    賀泰:“……”


    幾個兒子都不傻,他們算是看出賀泰的心事了。


    其實馬宏那一番話,還是把賀泰給說動了,他的內心既舍不得女兒,又向往回京,所以天人交戰,左右搖擺。


    而且估計還是回京的想法略占了上風。


    一直在旁邊充當背景的四郎賀僖小聲道:“要不,咱們起一卦?交給老天來決定吧。”


    “去去去,添什麽亂!”賀二郎不耐煩地將他推開,“父親,反正我不讚成!京裏那些郡主縣主那麽多,憑什麽就輪到妹妹?還不是看我們好欺負麽!”


    賀穆思忖:“不如送些禮物,請馬宏在陛下麵前幫我們美言幾句,陛下開恩,也許就不點妹妹的名了。”


    其實賀嘉嫁去突厥,也未必就是受苦,因為突厥人素有規矩,突厥可汗的妻子可以參政議政,有些強勢點的可敦,還能有兵權。但這些話,他沒法跟兒子們解釋,說了反倒更像自己迫不及待想賣女兒似的。


    賀泰心頭煩躁,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聽了幾個兒子的話,思路非但沒有澄清,反倒更混亂了。


    他望向由始至終沒有出聲的賀融:“三郎,你怎麽看?”


    雖然不大喜歡這個兒子,但賀泰不得不承認,賀融給出的意見,有時還挺管用,起碼在給皇帝寫信一事上,證明了他的確是有先見之明的。


    賀融沒有賣關子:“父親非但要拒絕,還要義正言辭地拒絕,不能給馬宏留下半點曖昧的餘地。”


    賀泰:“為何?”


    賀融:“因為陛下的性格。如果您主動提出送妹妹去和親,也許陛下會讓我們回京,可從今之後,您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刻薄寡恩,連親生女兒都可以拿出來沽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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