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融揉揉眉心:“你能讓我清靜兩天嗎?”


    賀僖淚眼汪汪:“事關我的終身,三哥你不能不管啊!”


    賀融無奈:“你也知道我是三哥,不是大哥二哥,更不是父親。”


    賀僖厚著臉皮坐下,死活就是不肯走。


    “父親不肯答應,大哥跟二哥也不肯幫我向父親說情,我隻能來求你了。”


    賀融:“我也不想管。”


    他轉身要走,賀僖眼明手快,直接飛身上前,將賀融從背後死死抱住,嚎啕大哭:“三哥你不能走啊!你看看父親為你物色的親事,女方都還沒過門就死了,你忍心讓我也遭上這一份罪嗎!三哥,弟弟我都要被推入火坑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賀融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把人暴揍一頓的衝動,對象卻是自己的弟弟。


    “鬆開。”


    “嗚嗚,三哥……”


    “鬆開!”賀融毫不留情將他踹下去,賀僖哎喲一聲,摔了個頭暈眼花。


    賀融冷冷道:“你要是不肯好好說話,以後就別再進來了。”


    賀僖打了個寒顫,嚎啕聲戛然而止,立馬閉嘴了。


    也不知為何,雖然賀融在家中並不居長,平日也不苟言笑,隻有五郎不懼威嚴,時時願意去親近他,但一碰到棘手難辦的事情,賀僖就想起這位三哥了。


    賀僖期期艾艾:“三哥,我不是無理取鬧,你也知道,我一直喜歡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兒……”


    賀融:“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在崇文館的書都白讀了?”


    賀僖:“子不語,而非子認為不存在,子還說敬而遠之呢,可見子隻是不想仔細探究罷了,再說了,不都說天子乃上天之子,秉承上天之意麽,若世間沒有神鬼,那為何又要稱天子呢,你敢說陛下隻是在愚弄世人嗎?”


    賀融皮笑肉不笑:“你是長進了,還學會詭辯之道了。”


    賀僖縮了縮脖子:“我想去欽天監,可父親說欽天監位卑而權重,不是皇家子弟所能涉及的,讓我不要癡心妄想。”


    本朝欽天監又稱渾天監,這個衙門在前朝歸太史令掌管,後來又歸秘書監,雖然時常改名,官職不一,但總歸是根據天象推算曆法節氣。能進欽天監的人,就算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肯定也不是賀僖這種半桶水叮當響的人。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可見與上天有關的事物,一個不好就能動搖社稷,所以但凡天象出現異變,欽天監若不能提前察知,也要在事後進行適當的解釋,甚至對帝王行為給出指引,另有皇室子弟的出生時辰,聯姻八字是否相合,往往也會經過欽天監,此時欽天監的位置就變得敏感微妙,賀僖既為皇孫,這輩子肯定是與這個衙門無緣了。


    賀泰雖然時常拎不清,這種事上還是不能犯糊塗的。


    賀融就道:“父親說得沒錯。”


    賀僖就歎了口氣:“所以我就想到入道拜師,照樣可以修煉外丹,上觀天象,下學道法啊!”


    賀融注視了他片刻:“入道也看怎麽個入法,你拜師學道,跟不成婚有什麽關係?”


    賀僖:“要學一樣東西,自然得全心全意,我最瞧不起那等一邊入道,一邊又不耽誤娶妻生子的,成日想著左右逢源,說到底不過是欺騙自己,欺騙上天,所以啊,我要學,自然就要心無旁騖,聽說道門分全真道與正一道,前者須嚴守戒律,終身不娶,正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啊!”


    他說得興高采烈,忽覺賀融表情有點不對,停下來幹笑:“三哥,你幹嘛這麽看著我?咱們這個家裏頭,就屬你最不入俗流了,父親和大哥他們不理解我,我也沒法子,但三哥你一定能認同我的吧?”


    賀融心說謝謝你這麽高看我,但我一點都沒覺得榮幸。


    他麵無表情問:“你既是要出家,為什麽不去當和尚?”


    賀僖撓撓腦袋:“可是佛門沒有修煉之道呀,成日坐在那裏苦修冥想,我可坐不住,還要背經書,你也知道,我最頭疼那些了……三哥,你為何這樣看著我?”


    賀融冷不防抄起手邊竹杖就朝他打。


    賀僖連滾帶爬往後退,一臉無辜:“三哥,你幹嘛打人呢!”


    賀融冷冷道:“我看父親和大哥他們就是太善良了,沒對你動用家法,像你這樣成日有不切實際的想法的,狠狠打一頓就老實了。”


    說罷他作勢起身欲動手,嚇得賀僖連蹬掉的鞋子也顧不上穿,直接往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嚷嚷:“三哥,你可真是我的親三哥!你跟父親一個樣,說不過我就要動手,我不跟你說了!”


    外麵正好進來一人,躲閃不及,兩人撞到一塊兒,賀僖哎喲一聲往後摔去,另一人手裏端著的東西也難免落地摔個粉碎。


    “我的杏仁露!”賀湛哀叫一聲。


    地上湯碗殘片之中,白白一大片赫然入目。


    賀湛快要氣死了,他回來時瞧見外頭李家鋪子,想起他們家往常都要排隊才能買著的甜杏仁露,今日卻居然還有存貨,趕緊買了一份回來給三哥嚐嚐,結果全搞砸了。


    賀僖揉著屁股一邊爬起來,心虛道:“這可不管我的事啊,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賀融冷笑:“五郎,將他給我揍一頓,這頓算我的。”


    賀湛原還顧忌兄弟倫常,不好動手,聞聽此言,立馬擼起袖子,獰笑朝賀僖逼近:“四哥,你聽見了,這可是三哥讓打的!”


    賀僖大叫:“哪有這樣的,三哥,這不公平,五郎可是能揍死一頭牛的人,我會被他打死的!”


    賀湛可不管那麽多,提拳就上,兩人一追一趕,朝外頭跑去,賀僖的哭喊求饒聲很快傳來,也不知侄兒賀歆怎麽聽見消息的,居然還出來圍觀,一邊為五叔喝彩助興。


    文薑聽得哭笑不得,對賀融道:“郎君不讓他們住手嗎,別把人打壞了。”


    賀融:“五郎有分寸,打壞了就罷了,正好省得以後再氣人。”


    仔細一看,他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其實也沒有賀僖想象中那麽生氣。


    塞外雖苦,兼且徘徊在生死之間,可畢竟那時候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一心一意對付伽羅,為真定公主謀奪大權,真定公主雖為前朝公主,但體內卻流著漢人的血統,她身在突厥,與中原朝廷有著天然的結盟因素,賀融也不必擔心真定公主會背叛他。


    但回到京城之後,局勢明顯要比在突厥時複雜許多,賀融上朝幾日,就已經感覺到各方勢力下的暗潮洶湧。


    皇帝年高,儲君未立,在這種情況下,朝臣或主動或被動地投向某個陣營,能夠真正中立的少之又少。


    賀泰還沒回京之前,皇帝若要立太子,論長論賢,都隻能是齊王,這幾乎是沒有異議的,但賀泰回來之後,先是被皇帝封王,讓他掌管工部,緊接著賀融賀湛又立下如此大功,許多人難以避免產生動搖,陸續倒向賀泰這一邊。


    賀融他們離家這兩年,賀泰身邊,也逐漸聚集起一幫願意親近他的朝臣與幕僚,魯王府裏因此單獨開辟一個院落,專門給那些門客居住,賀融還未去看過,聽說賀穆與他們走得更近一些。


    但齊王畢竟經營多年,朝中勢力穩固,兼且沒有犯下大錯,鐵杆的齊王黨也不可能因此離心四散。


    無論皇帝願意與否,事情終究朝著這樣的方向發展。


    宣政殿中,一位朝臣正在上奏,說的是為故太子修佛塔祈福的事。


    賀融對此人不熟悉,隻知道是工部一位侍郎,也就是在父親手下的。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對故太子的感情,今年故太子忌辰,皇帝還特地親自跑了一趟太子陵墓,有人會投其所好,也不奇怪。


    賀融朝賀泰的方向望去,他的座次在賀泰斜後麵,對方低垂著頭,隻能依稀看到側麵。


    皇帝聽罷,不置可否,果然也先問起賀泰:“魯王,你怎麽看?”


    賀泰不慌不忙,直起上半身:“回稟陛下,臣以為,太子雖故去多年,但他生前仁慈孝順,堪為人子表率,如今想起,臣也常常暗中垂淚不止,修築佛塔不僅可以讓陛下稍寄哀思,也可以讓我等時時瞻望緬懷太子之仁。”


    賀融一聽這話,就知道肯定不會是賀泰臨場想出來的,說不定這名朝臣之所以會上這本奏疏,也是出自賀泰的授意。


    想及此,他不由得微微皺眉。


    賀融發現這兩年裏,大家其實都變了不少,像今天這一出,父親事先就未征詢過他的意見。


    皇帝又問齊王衛王,齊王遲疑片刻,也讚同了賀泰的話,衛王卻委婉反對,說是朝廷現在國庫拮據,先前西突厥使節前來,也賞賜了不少東西讓他帶回去,現在恐怕再拿不出錢來修建佛塔。


    賀泰道:“陛下若是不想耗時太久,其實佛塔也無須建造太高,三四尺玲瓏寶塔即可,以純金打造,屆時供在宮中,更無須耗費大量人力,可在塔中供奉佛經,再由高僧念誦三日三夜,以後香火常供,以藉先太子在天之靈。”


    玲瓏寶塔未必就比用磚石壘砌的佛塔省錢,若要純金打造,更考究工匠技藝,有的言官出言想要反對,看見皇帝那一頭明晃晃的白發,心裏不由歎息一聲,又將到嘴的話給咽了回去。


    皇帝嗯了一聲,看起來已經有些心動,他環視一周,目光落在武威侯張韜身後,一個並不格外顯目的位置上。


    “賀融,你說呢?”


    若在朝堂上開小差的人,此刻就是最要命的,曾經有人在朝議的時候神遊物外,被皇帝問道就答“臣附議”,結果被皇帝大罵一頓當場罷官。


    賀融慢吞吞道:“臣鬥膽問一句,太子生前,到底是信佛,信道,還是儒門學徒,不信佛道鬼神?”


    聰明的人,已經明白他要說什麽了,這個回答過於促狹,皇帝不由嘴角微揚,仍是問道:“有何區別?”


    賀融:“太子生前若信黃老,讓他聽高僧念經,豈非折磨?若是佛道皆不信,一心隻讀聖賢書,那又何必造什麽玲瓏佛塔,直接請一位大儒到太子牌位前為他講學便是了,太子九泉之下,必定歡喜。”


    撲哧!


    有些人沒忍住,已經笑出聲。


    幾名原想開口勸諫的耿直言官,聽見這委婉之極又令人捧腹的諫言,也不由展顏一笑,暗讚賀融急智。


    皇帝嗯了一聲:“聽起來,似乎頗有道理。”


    相形之下,賀泰的臉色就談不上好看了。


    齊王雖也為自己方才讚同修塔一事感到懊惱,但看見賀泰的臉色,頓覺心情愉快。


    當兒子的,連老子的麵子都不給,當眾反駁,再能幹又如何?


    此事告一段落,旁人又說起別的,賀泰卻無心去聽了,等到朝議結束,他從宣政殿出來,沒往宮門方向走,反而步向紫宸殿,誰知在殿外,就讓馬宏給攔了下來。


    “殿下留步。”


    賀泰忙道:“我想求見陛下,說明方才舉動,還請馬常侍代為通傳。”


    馬宏笑道:“不是小人有意攔著,實是陛下正在裏頭召見安國公,不讓人進去呢。”


    賀泰一愣。


    ……


    “你是沒瞧見我大哥今日的臉色,那可真是精彩之極。”


    衛王府內,衛王親自將盤中糕點拈起一塊,遞給旁邊的門客。


    “先生嚐嚐,這是宮裏的做法,我在母親那裏嚐過,讓廚下也試做了一下,味道還不錯。”


    門客謝過衛王:“不知齊王的反應如何?”


    “齊王啊,”衛王笑了起來,“我那九哥,就更有意思了。他被陛下問到,雖然不想依附大哥的意見,卻又知道陛下懷念喜愛故太子,最後不得不捏著鼻子讚成我大哥,結果卻被我侄兒一番話,給弄得裏外不是人。”


    門客:“若當時陛下先問您,您又會如何回答?”


    衛王沉默片刻,不得不道:“幸好沒先問我,不然我的回答,恐怕也跟九哥差不過,正因為九哥讚同,我才反對的。”


    門客:“那依您看,陛下是更看重安國公的建議,還是更看重您的?”


    衛王失笑,用手指點點門客:“我請你吃糕點,你卻來戳我的心!”


    門客也笑,起身拱手請罪:“非是在下故意看殿下的笑話,隻是殿下若想笑到最後,就得知己知彼,明白自己眼下的境況。”


    衛王自嘲:“無非是我先前低調太過,不入陛下的眼吧!”


    他頓了頓,又壓低聲音:“而且上回祭陵途中的事,我懷疑陛下可能已經猜到我身上,否則怎麽回來之後,隻字不提,還封了大哥為王呢?”


    門客一驚:“應該不會吧?此事甚為隱蔽,按理說無人能發現的。”


    衛王搖搖頭,一臉神色複雜。


    齊王掌管刑部多年,當中有不少案子,他插了手,做過手腳,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譬如多年前,經略嶺南,平定南蠻叛亂的陳無量因病逝世,嶺南道監察禦史上告他生前貪贓枉法,奢侈無度,案件被移交刑部與大理寺合審,但陳家的人找上齊王,將陳家萬貫家財交出,換齊王把陳無量生前涉及貪汙甚至謀反的證據通通銷毀,換陳家一個平安。齊王答應下來,後來那樁案子果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名監察禦史以誣告被流放,陳家反倒安然無恙,連陳無量也被皇帝賜了諡號,哀榮備至。


    天子再英明,也不可能真的事無巨細,樣樣都明察秋毫,齊王正是抓住這一點,瞞天過海,若非衛王因為別的案子起疑,讓人去暗中調查,也未必會發現此事。


    衛王將自己查到的所有證據,設法放在太子陵墓中,署上當年被流放後來又冤死的那個監察禦史之名,讓皇帝祭陵的時候發現。


    他本來以為皇帝會大發雷霆,當場查辦齊王,誰知最後竟是風平浪靜,什麽也沒發生。


    衛王怎麽也想不通:“齊王如此行徑,已然欺君罔上,陛下為何無動於衷?”


    門客也搖搖頭:“此事既然陛下不想追究,咱們也別多想了,還是將注意力放到眼前吧。依我看,陛下如今恐怕也在猶豫,不知立誰為好,否則朝中立儲之聲沸沸揚揚,在下就不信,陛下當真無動於衷。”


    衛王扼腕:“我吃虧就吃虧在排行靠後,發力太晚,本以為前麵隻有我那九哥,隻要等到合適時機,就可以穩坐釣魚台,誰知半路又殺出個大哥來,他固然性子糊塗,又沒什麽能耐,奈何娘胎投得好,排行比故太子還要年長,又生了幾個好兒子!”


    門客也皺起眉頭:“主要還在安國公。”


    衛王點頭:“對,就像今日,我大哥讚同修塔,賀融又出言反對,那不管陛下修還是不修,他們父子倆已經將好處都占遍了,有賀融幫他找補,我大哥就算多犯幾次錯,也沒所謂。”


    想及此,再美味的糕點也已索然無味。


    衛王起身在書房內來回踱步,忽而停下來:“你說,我要不要使個法子,重提賀融生母的事,讓他失寵於陛下,又或者將他趕出長安?否則有他在,我大哥就不幹蠢事了。”


    門客安撫道:“殿下不必著急,有一個人,比你還急,他現在恐怕比你更希望看到魯王倒黴,不必我們動手,他自然會動手的。”


    衛王一愣,搖頭失笑:“你說得對,我倒是忘了,齊王一定更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麟趾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夢溪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夢溪石並收藏麟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