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魚深,方才宴會之時,就有好幾戶人家的女眷打聽你們,你們自己若是有看對眼的,也可與我說,不必拘謹。”


    散宴之後,裴王妃將賀僖與薛潭叫過來,對他們如是道。


    薛潭老老實實道:“多謝王妃美意,方才我遙遙看見幾位小娘子,相貌俱是上佳,卻不知性情如何,一切請王妃做主。”


    他年紀到了,也的確該成家,但如果交由他的父親或繼母來操持,薛潭不敢保證他們會不會給自己娶一個歪鼻子裂嘴巴,又或者一言不合就開打的悍婦,如今裴王妃願意幫忙,那自然再好不過。


    薛潭也很明白,裴王妃這全是看在賀融的麵子上。


    裴王妃聞言一笑:“那好吧,我就先幫你相看著,若有合適的,就讓三郎與你說。”


    薛潭拱手:“有勞王妃了,在下感激不盡。”


    裴王妃笑道:“其實像你這樣的女婿,比那些王孫子弟還要受歡迎,方才為了搶你,還有兩家女眷差點吵起來呢!”


    上麵既無婆婆轄製,房中也沒有小妾堵心,誰不想招薛潭為婿呢?


    別說薛潭了,哪怕賀融這樣已經娶過冥婚的,都有一堆人搶著想當繼室。


    賀家裏,比較老大難的,反而是賀僖。


    賀四郎在外麵名聲不顯,但原本也沒什麽惡名,衝著魯王府,娶個門當戶對的女子並不難,但前陣子賀僖剛鬧出一件事:他悶聲不響跑到玄都觀裏,求裏麵的老道長收自己為徒,說要出家學道。若玄都觀是不禁婚娶的正一道也就罷了,偏偏是茹素禁婚的全真道,對方哪裏敢收皇孫為徒,當即就派人過來給魯王府報信,讓他們將人給領回去。


    有了這一出,賀僖想要當道士的事,在京中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其實時下不少人,心裏都有個神仙夢,也曾想過修煉得道,白日飛升的好事,但大家頂多就在家裏清談論玄,又或者關起門來煉煉丹,誰也沒像賀僖那樣當真要跑去出家。


    一時間,賀四郎的“癡”名遠播,雖說想出家不像愛逛青樓,好男色那樣令人退避三舍,可畢竟也是個不大不小的缺陷,加上賀四本身並不像他的其他兄弟那樣才能出眾,裴王妃物色了好一陣,方才選定選定武威侯張韜的一位侄女。


    裴王妃對賀僖道:“武威侯那位侄女的親兄長,你也認識,就是你五弟的好友張澤,張氏雖是庶出,聽說與張澤的兄妹之情卻頗為深厚,她本人也是個有品行的,你若不放心,可以找個機會,先跟張澤打聽打聽。”


    賀僖沒有幾位哥哥的厚臉皮,對比自己大不了兩歲的裴王妃實在叫不出母親,他苦著臉道:“我、我……現在還不想成親,我還未像三哥那樣建功立業呢,不著急!”


    裴王妃笑容不變:“先成家後立業的,比比皆是,能像三郎五郎那樣少年成名,封公拜侯的,你看本朝又有幾個?再說這件事是殿下托付給我的,你若不想成婚,可以與陛下說,我卻做不了主了。”


    正說著話,賀泰便來了。


    裴王妃起身相迎,薛潭行禮之後就先行告退,賀僖縮縮脖子,並不想被父親罵,很沒膽地跟著薛潭一起離開了。


    賀泰:“方才我看四郎神色鬼祟,可是又惹了什麽禍事?”


    裴王妃含笑:“四郎方才隻是對我說,希望不要那麽快成婚。”


    賀泰哼了一聲:“那可由不得他!”


    裴王妃委婉道:“我看四郎的意思,的確對成婚興趣不大,他這婚事,還是慢慢來的好,欲速則不達,若是讓他生了反感,也有礙夫妻成婚後的感情。”


    賀泰沒好氣:“他素來資質平庸,不比三郎他們爭氣,卻成日總想著做些出其不意的事來博取別人注意,你不必聽他胡謅,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慣得他無法無天!”


    平心而論,賀泰諸子之中,賀僖反倒是最肖其父的,奈何其他幾個兒子都太爭氣了,這才襯得賀僖越發平庸。但對賀泰而言,既然已經有了那麽多出色的兒子,再看見賀僖,自然也就恨其不爭,更不會因為他最像自己,就有半分偏愛。


    人,總是嚴於待人,寬於律己,賀泰也不例外。


    但裴王妃隻是微微一笑,沒有反駁。


    反是賀泰主動提起方才與長子的談話,末了道:“大郎有些急了,我想為他請封世子,你看如何?”


    裴王妃搖搖頭:“不可。”


    迎上賀泰疑惑的神色,她道:“我還未來得及與殿下說,昨日我入宮去給貴妃問安,貴妃與我說,殿下新近無事,下了差也盡量不要往外跑,就在家中多看看書,陶冶性情。”


    賀泰奇道:“貴妃這麽說是何意?”


    裴王妃沉吟:“我猜貴妃的意思,可能是陛下那邊有什麽動向,貴妃略知一二,卻又不好說得太明白,所以讓殿下凡事低調,不要輕易出頭,這立世子的事,還是緩一緩為好。”


    賀泰將殷貴妃與裴王妃的話在嘴裏翻來覆去咀嚼了好幾遍,這才品出一點味道來,心跳也跟著加快:“莫非……陛下要立太子了?”


    裴王妃搖搖頭:“貴妃沒有明說。”


    賀泰急道:“她自然是不好明說的,但依你看,是不是這個意思?”


    裴王妃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道:“一切皆取決於陛下,但帝心難測,所以我才讓殿下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您的一舉一動,就算陛下不會誤解,也難免讓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賀泰:“我省得,貴妃說什麽,我照做就是了。”


    話雖說得淡定,喜色仍舊忍不住從麵上一點點透露出來。


    遙想當初一家人在房州受苦的時候,賀泰覺得隻要溫飽度日,保全性命就足夠了,及至從房州回京,賀泰又想,能在京城終老就行了,他也不奢求更多的,人總是一步步往上走,欲望也總是永遠都填不滿,如今身為魯王,一躍又成為諸皇子之首,若說賀泰不想再更進一步,那完全是不可能的,別說賀泰了,齊王和衛王,同樣也對皇位仰望已久。


    誰又不想君臨天下,位列九五呢?


    裴王妃提醒道:“越是這個時候,殿下就越要謹言慎行。”


    賀泰擺擺手:“你放心吧,貴妃既已這樣說了,大不了每日下差之後,我哪兒也不去就是。不過大郎之事,恐怕我還得尋個時機,好好與他說一說,讓他稍安勿躁。”


    裴王妃:“大郎素來通情達理,定能理解殿下的。”


    賀泰笑道:“方才大郎得知你想認他在自己名下時,不知多麽感激,我與他說,這都是因為你母親賢惠識大體的緣故。”


    裴王妃一笑:“殿下過獎了。”


    夫妻二人略說幾句閑話,賀泰就起身去了妾室阮氏那裏。


    裴王妃樣樣都好,唯獨性格過於沉穩,不夠溫柔小意,而男人大多更喜歡會撒嬌懂情趣的女子,因裴氏進門以來,不管是主持家務,還是與賀穆等人相處,又或者幫忙出主意等,都談得上賢內助,更有甚者,她還是溝通殷貴妃與賀家的橋梁,是以賀泰對她日益看重,但這看重裏頭,又帶了幾分敬而遠之。


    說起來,賀泰與他這三任王妃的感情,俱是大同小異,他本人更傾向溫柔俏皮的小家碧玉,可惜能掌家獨當一麵的正室,都不會是這樣的性情,這就注定他與幾任王妃之間感情平平,不可能如膠似漆。


    但裴王妃並不在意,她甚至主動為賀泰納了兩房家世清白的妾室,賀泰心頭感激,對裴氏也隻有越發敬重的。


    賀泰走後,裴王妃覺得有些餓,就讓近身侍女上幾碟糕點。


    肅霜忍不住抱怨:“殿下竟也不留下來陪您用個飯!”


    裴王妃笑了笑:“他不在,我反倒更自在些,難不成有他陪著,我能多吃兩碗?”


    肅霜被逗笑了:“您可真……哎!”


    裴王妃:“你比我還小兩歲,成日唉聲歎氣,遲早變成小老太婆。”


    肅霜心中為主人打抱不平,卻怕說出來之後更惹主人傷心,麵上猶豫遲疑,欲言又止。


    裴王妃:“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是覺得我入門不久,還未生育,就不得不收一個比自己還大的兒子,心裏很是委屈吧?”


    既是她說起,肅霜就道:“娘子本該得到更好的。”


    裴王妃拈起一塊糕點送入口中,又喝了半盞酸梅湯,方道:“更好的是什麽?陛下未褫奪我父爵位,已是格外開恩,若是奪爵獲罪,我連魯王府的門都進不了,連說親的人都不敢上門了,最後頂多隻能去給人做妾,你覺得我嫁給魯王是委屈了,我還覺得當了妾室更委屈。”


    肅霜擔憂:“話雖如此,賀穆畢竟是庶子……”


    裴王妃:“賀穆今年二十四,就算我今年內能生出兒子,就算我的兒子健康長大,他與賀穆之間,也差了整整二十四歲,他能為魯王辦差,積攢實力時,我的兒子尚在繈褓,連話都不會說,拿什麽與人家爭?”


    肅霜沉默下來,她知道娘子說的是對的。


    裴王妃:“我爭,或不爭,賀穆都具有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因為他是長子,更因為殿下也是長子,將心比心,你可懂?”


    肅霜點點頭:“懂了。”


    其實裴王妃更願意將賀融或賀湛認在名下,但那是不現實的,直接越過長子和次子,別人會怎麽想?不說賀泰不同意,賀融他們肯定也不會願意,因為那樣一來,兄弟之間就無可避免,要產生裂痕。


    裴王妃不想當離間他們兄弟的惡人,認賀穆為子,才是最順理成章,直截了當的辦法。


    ……


    賀融得到自己要與工部侍郎季淩一同前往洛州的消息時,已經是幾天之後的事情了。


    季淩是出了名的治河能臣,其實此行賀融起的作用並不大,僅僅是作為一個朝廷的象征與代表,監督地方官員賑災事宜,以表朝廷對此次災情的看重。


    皇帝旨意下得匆忙,他們出發得也匆忙,文薑隻能幫賀融收拾幾件隨身衣物,甚至來不及細細檢查,就得將賀融送走。


    賀融帶著文薑,季淩則帶上兩名工部小吏,另有禁軍數人隨行,三方約好在城門口相見,再一道出發。


    季淩不敢遲到,早早就去到那裏,誰知賀融比他到得還要早,正與一名侍女在說話,旁邊還有一輛馬車。


    “安國公。”季淩上前行禮。


    賀融一身素色長袍,玉笄束髻,轉過身來,也回了一禮:“季侍郎,等宮裏的人過來,我們就可以啟程了。”


    季淩見他帶著侍女,又有馬車在,心想這一路上他們定是要坐馬車過去的,不由暗自歎息,隻因他一心治河,恨不能披星戴月趕過去,但坐馬車勢必是要比騎馬來得慢的,隻怕等他們趕過去,災情還不知要更嚴重幾分。


    心裏存了事,說又不太好明說,季淩憋得有些難受。


    賀融見了,就問:“季侍郎這是想如廁了?不妨去了再來,時辰還早。”


    季淩差點嗆咳,忙道:“在下隻是奇怪,馬車一路顛簸,比騎馬還要慢上幾分,安國公何故不棄車騎行呢?”


    賀融沉默片刻,黯然道:“我年幼時嚐於馬上跌落,以致於終身殘疾,所以自此之外,再也不騎馬了。”


    季淩啊了一聲,此事他也曾有耳聞,再看賀融手中竹杖,他不由得懊惱自己為何方才就沒想起這茬,忙道:“是我妄言了,還請安國公勿怪。”


    賀融:“不知者無罪,咱們往後還要共事的,季侍郎喚我三郎或賀三便可,無須客套。”


    季淩:“在下表字敬冰,也請三郎喚我表字吧。”


    戳人傷疤不是君子所為,但季淩方才是真沒想到這個問題,他一麵為自己的失言後悔,一麵又自我安慰,總算安國公看起來還算好相處,不至於擺高高在上的架子,坐馬車慢些就慢些吧。


    二人正說著閑話,那頭幾名便裝打扮的人牽著馬過來,朝賀融行禮:“林淼、杜景、曹晉見過安國公!”


    賀融微微頷首:“都是故人,不必多禮,許久不見,幾位也越發精神了。”


    的確是故人,林淼他們都曾跟隨賀融前往西突厥的,歸來之後,眾人各有封賞,但畢竟身份不同,他們總不可能常常與賀融見麵,此番重逢,三人都大為興奮。


    從某種程度上,賀融可謂他們的恩主,沒有當日賀融為他們指出來的光明大道,就沒有他們的今日,眾人飲水思源,對賀融都十分感激。


    賀湛還未赴洛州上任前,在北衙禁軍裏已樹立起威信,當得上一言九鼎,令出必從,他一走,林淼他們難免想念,此番看見賀融就激動起來,其實也有些愛屋及烏的意味。


    林淼忙道:“您過獎了,您要的馬,我們也都牽來了。”


    馬?什麽馬?


    季淩見他們一人牽著兩匹馬,還有些奇怪,又見賀融點頭道謝,飛身上馬,不由目瞪口呆。


    賀融對季淩道:“禁軍的馬比尋常馬更耐跑,我特地要了幾匹過來,也省得路上出什麽狀況。”


    季淩瞠目結舌:“可您不是說您不騎馬嗎?”


    文薑忍不住發笑,趕緊偏過頭去。


    賀融:“方才隨口一說罷了,沒想到敬冰竟也信了,小小玩笑,不要介意。”


    季淩:“……”你這隨口一說,就跟真的似的。


    隻見賀融輕輕鬆鬆掉轉馬頭,雙腿微微一夾馬腹,那馬立時往前疾馳數步,待他一勒韁繩,又立馬停了下來。


    賀融禁不住讚道:“好馬!”


    林淼眉開眼笑:“這正是五郎君在禁軍操練時用慣了的馬!”


    賀融揚手:“上馬,出發!”


    連方才被季淩小看的侍女文薑,竟也動作利落,上馬馭繩,動作熟練。


    不止如此,直到抵達洛州,季淩才知道,他原本擔心賀融帶著女眷會拖累隊伍,實際上這完全是多慮了,賀融固然身體不如尋常健壯男子,但一腔心誌堅如磐石,眾人日夜兼程,竟比預計的還要早半天到。


    他們本以為提前抵達,前來迎接的洛州官員應該始料未及,沒能提前候在城外官道,誰知到了城外,卻看見一行人早已等在那裏,為首的正是現任洛州都督賀湛。


    賀湛親自出迎,頗令季淩等人有些受寵若驚,但他們也知道對方不是為了自己而來,大家寒暄行禮過後,都很有默契地落後一段距離,讓賀湛攜著賀融的手一道入城。


    “日盼夜盼,可算讓我盼來了,小弟想煞三哥也!”賀湛眉開眼笑,不複方才在眾人前的威嚴。


    賀融:“你是想我,還是想家了?”


    賀湛:“都想都想,父親他們還好吧?”


    賀融嗯了一聲:“一切都好,我出發前,陛下剛將嘉娘封為樂平縣主,為她賜婚。”


    賀湛意外:“是哪家的兒子?”


    賀融:“周相幼子,周熜。”


    賀湛欣然:“這倒是一樁好婚事,周相是國之棟梁,深得陛下看重,可見陛下對阿姊十分用心。”


    說到這裏,他自己頓了頓,忽然壓低聲音:“難道這是陛下想立父親為太子了?”


    賀融瞥他一眼:“總算沒有笨到家。”


    賀湛挽著他的手哈哈一笑:“在三哥身邊熏陶那麽久,哪能不給三哥爭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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