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那小娘子的臉瞬間就黑了。


    她家的家丁婢女更是怒斥:“還說不是登徒子!娘子,莫要與他多說了,我們走!”


    賀融很頭疼,他還真不知道要怎麽才能在三言兩語之間將這件事解釋清楚:“我非是輕薄,還請小娘子不吝賜教,隻要知道了你用的香到底是什麽,我立馬就走,絕不糾纏。”


    賀湛並不笨,他很快聯想到那天他們在益州浣花溪紙上聞到的香味,隻不過那股香味十分微弱,他沒想到這麽多天過去,三哥還能找到線索。


    隻不過人家姑娘現在站在那裏,他又不能湊上前去聞聞,驗證一下,否則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賀湛道:“幾位不必驚慌,我乃洛州都督賀湛……”


    這話一出,麵對那幾個人驚異的目光,賀湛頓時覺得自己更像騙子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當年宋蘊和張澤這兩個紈絝子弟在京城四處遊蕩的時候,是怎麽讓別人一聽名號就知道他們沒有在騙人的?


    賀融哭笑不得,隻得道:“要不然這樣,三位與我一道去洛陽縣府,在縣令的作證下,將此事弄個明白,可好?小娘子的答案,於我而言十分重要,若得你相助,令難題迎刃而解,我願請縣令為你頒令嘉獎,如何?”


    見他主動提及縣府,三人麵麵相覷,驚疑之色稍有緩解。


    少女道:“既是如此,就請公子帶路吧。”


    賀融長揖:“多謝小娘子通情達理!”


    可憐洛陽縣令好不容易過年休沐,帶著家中兒女出去逛街,卻被衙役尋到廟會去,又匆匆忙忙叫回縣衙,去給賀湛他們作證。


    “作證?作什麽證?”洛陽縣令傻眼。


    賀湛也覺得這事很滑稽:“證明我們的身份並未作偽,我們拿出印信也沒用,他們不信,他們就認你這張臉。”


    對普通百姓來說,經常與民同樂的洛陽縣令,自然比什麽公什麽侯更有辨識度,賀融與賀湛的身份,越是說得天花亂墜,在老百姓眼裏,越是不可信。


    洛陽縣令啼笑皆非,對那小姑娘一行三人道:“這二位,一位是安國公,陛下欽定巡查洛州治河,一位是洛州都督,皆為天家皇孫,真得不能再真,本官以項上人頭擔保,你們該無疑慮了吧?”


    三人大吃一驚,少女向賀融行禮道:“先前不知公子身份,多有得罪,請公子大人大量,勿要放在心上。”


    賀融:“這年頭騙子的確不少,你們小心些是對的,不知者無罪,我隻想知道,你身上的香氣,是從何而來?”


    少女抬袖聞了聞,不好直接將袖子遞到賀融麵前,就掏出懷中帕子:“公子說的是這個香氣嗎?”


    賀融接過帕子一嗅,喜道:“不錯!”


    少女道:“這是我從我爹那裏要來的熏香,我的衣服和帕子,都是用這種香熏過,我爹起初不肯給,我磨了許久,但它的名字我卻不知,隻知道它另外還有個胡語的名稱,叫達裏。”


    賀融微微皺眉,咀嚼這個陌生的名字:“這種香料,你們從何處買的?”


    少女:“城東一間香料鋪子,東家就是大食人,專門采買來自西域的各種物品,公子若有需要,我可以帶你們過去。”


    賀融:“那就有勞了。”


    少女家中乃洛陽城有名的富戶,否則尋常百姓人家的女兒,別說熏香了,穿好一些的棉布衣裳,已是了不得。主仆三人都沒想到賀融賀湛兄弟倆年紀輕輕,竟還是天家子孫,在他們心目中,皇帝肯定一把胡子,皇帝的兒孫,必然也是一把胡子,滿臉威嚴,卻料不到是如此年輕俊俏的郎君。


    賀湛沒有留意少女時不時偷眼看自己的目光,他正與賀融在低聲交談。


    “三哥,過了這麽多天,你居然還記得那張紙上的香味?”難不成我家三哥真是哮天犬投胎?


    當時他們到手隻有一塊碎片,上麵的香味本來就淡薄,稍微再放一放,被其它味道所染,那點子氣味早就消散無形了,反正賀湛自己已經忘記那到底是什麽味道了。


    賀融:“因為後來,我又在一個人身上聞到了那股味道。”


    賀湛一凜:“誰!”


    賀融:“李遂安。”


    賀湛愣住:“怎麽會是她?”


    賀融:“那天王妃在府裏舉宴,我帶魚深過去見個禮,本來是想讓王妃為他物色淑女,誰知被李遂安看見,中途攔下我,又說了好一會兒話,當時我就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很是熟悉,像極了在那塊碎片上聞見的味道。”


    賀湛驚訝:“那你問她了?”


    賀融橫了他一眼:“我剛才尚且差點被當成登徒子,你覺得我問了李遂安會有什麽後果?”


    雖是事關重大,賀湛仍覺得有點好笑:“她會以為你在變著法子調戲她。”


    賀融:“我平時不喜歡熏香,所以對香味尤其敏感,聞過之後能記得很久,更何況那股香味的確奇特,足以留下深刻印象。但後來我一直尋找,始終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樣的香味,直到方才那個小娘子出現。”


    說話間,少女已經帶著他們來到她說的那間香料鋪子門口。


    大食商人向來懂得做生意,過年非但沒有停業歇息,反倒還趁機推出一些降低價錢的貨物,引得不少百姓前來購買,鋪子裏人滿為患,幾個人不得不撥開人群往裏走,說明身份來意,讓夥計去請東家。


    賀融他們被請到後堂稍坐,東家很快出來,對方是個絡腮胡子,碧眼綠須的胡人,卻說得一口流利漢話,聽說賀湛他們的身份之後,一見麵就熱情無比。


    “兩位郎君喜歡什麽香料隻管與我說,隻要敝店有,就當小人送給兩位的新年賀禮,還請不要客氣!”


    少女掏出帕子遞給東家:“你聞聞這個香,是否是在你們這裏買的?”


    那胡人接過帕子嗅了嗅,驚異道:“不錯,你是包家的小娘子吧?你爹最愛到我這裏來買香了,但這種香殊為難得,我從西域也隻不過帶了兩份回來,一份早已出售,一份想留著私藏,包郎君與我相交多年,幾番糾纏,我這才忍痛割愛的,你們若還想要,卻沒有了。”


    少女道:“我聽我爹說,這種香有個胡名,叫達裏。”


    胡人:“達裏在古大食語裏,是宮廷的意思,這種香從白衣大食的宮廷裏流傳出來,原名叫蘇木裏達裏多,意思是秘密的寶藏,珍貴異常,據說製香的人早已去世,留下來的僅有現成香料,並無製作方法。”


    賀融追問:“這麽說,這種達裏香,除了你這裏,基本上在中原都找不出第三份了?”


    那胡人點點頭:“不錯,我祖上與那製香人有些淵源,所以才得了兩份。”


    賀融:“還有另外一份呢?”


    胡人略有遺憾:“賣了。”


    賀湛挑眉:“你不是說世間僅存兩份嗎,怎麽還舍得賣?”


    胡人狡黠一笑:“天下沒有不能成交的買賣,要看對方出不出得起價格。”


    賀融問:“賣給誰了?”


    胡人想了想:“我也不大記得了,是十來年前的事,當時我還在長安開鋪子,正好與一位貴人偶遇,當時我誇口我有天下絕無僅有的香料,那貴人就想看一看,結果一見之下十分喜歡,非要讓我賣給他。對方並未表明身份,但從他與他的隨從部下說話的口吻來看,應該是一位習慣經常發號施令的人。”


    賀湛又問:“他長什麽模樣,你還記得嗎?”


    胡人比劃一下:“大概這麽高,沒有胡子,麵容黝黑。”


    賀湛奇怪:“你說你隻帶回兩份香,為何他們時隔十年之久,如今還能在用?”


    包小娘子代為解釋:“我看見我爹那兒是一大塊香餅,平日他舍不得多用,都是一小塊一小塊敲下來燒的,上回我從他那兒敲走了好大一塊,讓他心疼許久。”


    胡人點點頭:“非但製香手法本身罕有,香餅上麵用模子印出的花紋,也是大食特有的玫瑰。”


    賀湛望向賀融,後者搖搖頭,意思是沒什麽想問的了。


    出了鋪子,兩人先將少女送回去,又慢慢朝都督府的方向走。


    賀湛:“難道真是李遂安他爹,鎮遠侯李寬?”


    賀融皺眉道:“那人說的身高,滿京城的權貴門第裏,也能找出不少,李寬的確麵色黝黑,但十年前我們不在京城,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胡子。”


    賀湛:“這好說,可以找人問一下。我曾記得,李家與謀逆的賀琳還是遠親,會不會李寬當時的確暗中與賀琳勾搭?李寬收買了王府長史翁浩,讓他設法將刻有太子生辰八字的巫蠱木偶放在了王府,又去告發父親?”


    賀融:“李寬與翁浩之間可能真的有某種聯係,但賀琳應該沒有指使過李寬去幹這種事,因為一來當時賀琳忙著謀反,沒空去陷害父親,二來如果李寬真站在賀琳那一邊,陛下不會沒有發現,李家也不可能至今還安然無恙的。”


    賀湛百思不得其解:“李寬是義陽長公主的兒子,又是前鎮遠侯的嫡長子,一出生就等於繼承了榮華富貴,如果真是他與翁浩勾結,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陷害父親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賀融:“人心都是欲壑難填,不管怎麽樣,起碼目前李寬的確有嫌疑,我這就去信一封給大哥,讓他提醒父親小心些。”


    賀湛點點頭,他也覺得父親耳根子有時候太軟,容易為奸人所趁,有大哥在,起碼還好一些。


    晴光正好,天闊雲高,街上依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但兩人已然沒了信步遊賞的心情。


    他們並不知道,此時的長安,還有一場即將到來的風雨巨變。


    ……


    大年初一,作為統領北衙的大將軍季嵯原本是不必當差的,但季嵯還是到宮裏來了,畢竟大過年的,底下人雖也還來當值,心裏難免懶洋洋的懈怠,有他以身作則,大家起碼還能提起點精神。


    宮城西北麵的銀漢門,門口兩名當值的禁軍,正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閑篇,一個說自己昨夜守到什麽時辰才睡,現在幾乎困得睜不開眼,一個說他昨夜手氣不好,輸了多少錢,看見季嵯帶著人路過,忙閉口不言,裝作一副認真值守的模樣。


    季嵯一笑而過,沒有訓他們。


    當上司的,要懂得對下屬一張一弛,成日訓人也沒用,隻要不影響差事,這種日子,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不必太一板一眼。


    他從銀漢門一路巡視到望仙台附近,眼看一切如常,正要往前再走,迎麵又來了一隊人。


    “大將軍!”程悅也看見了他,忙過來行禮。


    當初賀湛新入北衙時,程悅還是羽林衛統領,後來賀湛掌羽林衛,程悅也順勢升職,如今相當於季嵯的副手。


    程悅拱手笑道:“大將軍新年好,新春大吉,諸事順遂!”


    季嵯也含笑回禮:“諸事順遂,無往不利。今日並非你當值,怎麽入宮了?”


    程悅:“大將軍不也放心不下嗎?”


    兩人相視一笑。


    程悅道:“西邊我方才巡視過了,您就不必再走一回了,天氣冷,不如到值房裏去歇歇腳,暖口氣。”


    季嵯:“也好,我帶了些吃食來,讓人放在值房裏的,你今日早起,想必也還沒來得及吃飯吧,走。”


    望仙台旁邊有個小屋子,從前是放雜物的,後來有時風雨大了,禁軍會進去躲避,久而久之就變成了禁軍衛士歇息的地方。


    裏頭正有兩名羽林衛的百夫長在躲懶,見長官們進來,忙跳起來相迎,又生怕被罵,行禮之後就匆匆離去,頭也不敢抬。


    程悅搖搖頭:“這些小兔崽子!”


    季嵯一笑:“也就過年讓他們躲躲懶,平日這樣必要重罰。”


    桌上一小堆瓜子殼,但季嵯放在櫃子上的吃食無人敢動,他袖子一拂,將瓜子殼掃落在地上,打開紙包,露出裏麵的燒雞。


    “有些冷了,將就吃吧。”


    小屋子隻有一張矮案,兩人都是武將,也不講究那麽多,直接就相鄰席地而坐,扯著燒雞開始吃。


    “當值不能喝酒,這有肉無酒,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季嵯笑道。


    程悅也笑:“我還記得我頭一年入禁軍,當時過年,正好也是咱們一起坐在這個小屋子裏。”


    季嵯:“那時候吃的什麽?”


    程悅:“鹵豆腐!”


    季嵯哈哈一笑:“當時我手頭拮據,連燒雞都沒舍得買!”


    程悅唏噓:“可不是,那會兒我們都還是禁軍裏的小嘍羅,我這一身武藝,還多得您的指點呢!”


    季嵯擺擺手:“我肯指點,也得你肯努力上進。”


    程悅:“一晃眼就這麽多年了,眼看魯王就要被立為太子,也不知咱們以後的光景如何!”


    季嵯灑然一笑:“隻要咱們忠於陛下,忠於朝廷,自然無虞。”


    程悅蹙眉:“怕就怕,陛下……之後,魯王性情優柔,抵不住那幫世家的進諫,又不肯重用寒門子弟了,到時候咱們這些毫無背景,被陛下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就是頭一個遭殃的。”


    季嵯沉默片刻,歎道:“人事有興廢,一朝天子一朝臣,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們又奈之若何?”


    程悅自失一笑,搖搖頭:“罷了罷了,不說這些……”


    他無意間抬眼,不由咦了一聲:“櫃子上好像還放了酒瓶子,我去看看。”


    季嵯任他起身走向櫃子,一手撕下雞腿,一麵笑道:“肯定又是哪個兔崽子偷偷在這裏藏了……”


    “酒”字還未出口,季嵯驀地瞪圓了眼睛,手中雞腿應聲而落。


    他的後背心口處,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深深插了進去,鮮血正從刀口處洶湧而出,很快將背麵軟甲都染濕了。


    而匕首的另一頭,正牢牢握在程悅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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