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先帝駕崩到如今,新帝登基大典還未正式舉行,賀湛這一去不過年餘,但卻已經經曆了兩個朝代,他在洛陽日久,越發多了鎮守一方的威嚴氣度,在旁人看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而在賀湛看來,長安又何嚐不是變化諸多?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昔日站在門口迎接他的馬宏,已經換了一張陌生麵孔。


    “五郎君,陛下請您進去。”陌生的年輕內侍躬身笑道。


    “我之前好像從未見過你,馬宏呢?”賀湛隨口問。


    那內侍道:“小人葉升,馬常侍向陛下請求,想去給先帝守陵,陛下已經答應了。”


    賀湛點點頭,沒再多問,整整衣裳下擺,跨過門檻入內。


    賀泰端坐上首,左右分別是賀穆與賀秀,議事告一段落,朝臣已經告退,父子四人大可共敘天倫。


    見賀湛歸來,賀泰十分高興,問了不少他在洛陽的事情,見賀湛俱都回答得有條有理,越發欣然:“想當年,咱們一家在房州時,為父絕想不到,有朝一日你們個個都能獨當一麵,如此成器!”


    賀湛道:“一切都有賴父親與兄長們的指點,方有我的今日。”


    賀泰先是頷首,隨即皺起眉頭:“對了,你四哥怎麽沒與你一起回來,莫不是又鬧出什麽幺蛾子?”


    賀湛輕咳一聲,將賀僖留信出走的事情說了一下,又將信件呈上。


    賀泰一看之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好好的皇子不當,非要去出家當什麽道士,他這是中了什麽邪術,瘋魔了嗎?!”


    賀穆勸道:“父親息怒,四弟他向來任意妄為,也不是頭一回了,隻是這次膽子實在太大了點,假以時日他在外麵吃了苦頭,就會知道回來的。”


    賀泰怒道:“就算他再回來,朕也不會再給他冊封了!”


    趁著父親發牢騷的間隙,賀湛抬首掃視一圈,總覺得氛圍有些怪異,但又說不上哪裏奇怪。


    賀穆歎了口氣:“從前在房州時,四郎就被我們護得太好了,連五郎與二郎都時常上山打獵,唯獨他不愛文也不愛武,其實我這個當大哥的也有責任,若是早日注意到,多管教管教,他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事來。”


    賀泰揮揮手:“他自己不爭氣,與你何幹!”


    賀穆:“不過話說回來,這次四郎幫忙去洛陽報信,也非全然無功,他畢竟還年輕,難免有些意氣用事,還請父親多寬容些吧,如今五郎也回來了,我們兄弟幾人,自當在您跟前盡孝。”


    賀泰略略消氣,但也沒什麽好心情了:“罷了,五郎剛回來,一路風塵,先好生歇息,朕本想讓你與李寬同掌禁軍的,誰知鎮遠侯卻上疏致仕,此事容後再說也不遲。”


    賀湛在殿上短短一個時辰,卻收了滿肚子疑問,見父親起身離去,他也跟在兩位兄長後麵,退出宣政殿。


    賀穆對他與賀秀道:“五郎好不容易回來,以後咱們兄弟又能常聚了,今日就去我那裏用飯如何?”


    賀湛笑道:“我們就住在一個府裏,往常吃飯不也經常在一塊兒吃的麽?”


    賀穆輕咳一聲:“如今宮中事多,父親就讓我先搬到宮裏來住了。”


    賀湛一愣,下意識朝賀秀看去,後者一言不發,從頭到尾都顯得很沉默。


    “那……我想先出宮去找三哥,許久未見他了,我也挺想他的,要不改日吧,大哥?”


    賀穆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成,那就改日再聚!”


    又對賀秀道:“你們兄弟倆好生敘一敘,我就不打攪你們了。”


    賀湛目送他離去,隻聽得賀秀在旁邊輕聲道:“大哥是越來越有長兄風範了。”


    這話不像誇獎,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意味。


    賀湛忍不住問:“大哥怎麽住宮裏去了?”


    賀秀:“父親還未舉行登基大典,自然也不可能冊封太子,大哥怕別人捷足先登,就以幫父親跑腿辦差的名義,先住到宮裏去。”


    賀湛意外道:“這好像於禮不合?”


    賀秀哂笑:“自然於禮不合,所以大哥沒能住進東宮,隻能先住在紫宸殿偏殿。”


    賀湛終於知道哪裏不對勁了,他們兄弟幾個向來親厚,賀穆從前也不會端著長兄架子,但現在不僅賀穆變了,連賀秀的言行舉止,也與之前大相徑庭。


    最起碼,以前的賀秀,就不會這樣冷嘲熱諷。


    賀湛想起兄長喪妻的事,心裏忍不住一歎:“二嫂的事我也聽說了,二哥你,節哀順變吧,二嫂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你如此自傷自毀的。”


    賀秀的麵色微微緩和:“不會的,我得好好活著,才能為你二嫂報仇。”


    賀湛:“我聽說,父親讓你負責齊王謀反一案。”


    賀秀:“不錯,不過也非我一人審訊決斷,還有刑部與大理寺的人。”


    賀湛沉吟道:“之前我在洛陽時,有臨安公主駙馬家的遠親,托我向陛下求情,不知公主與此事牽涉多少,她畢竟是先帝女兒,父親妹妹,若屆時牽連過廣,恐怕對父親名聲也有妨礙。”


    賀秀冷哼一聲:“連造反都敢,害怕什麽名聲,臨安跟駙馬是保不住了,他們一出事,彈劾他們的奏疏就跟雪片一樣飛上父親的案上,你猜頭一個彈劾臨安公主的是誰?”


    迎上賀湛不解的神色,賀秀露出嘲諷笑容:“是司馬勻,當初任房州刺史,對我們見死不救的司馬勻。”


    賀湛:“我記得他後來走了齊王的門路,還進了禦史台。”


    賀秀:“不錯,謀逆事發之後,他忙不迭要跟齊王一係劃清界限,當即就上疏彈劾臨安公主種種罪狀,包括公主府逾製,駙馬在母親孝期與婢女通奸等。”


    賀湛不屑:“落井下石的小人!”


    賀秀:“哪裏都少不了這樣的人,隻可惜,讓你二嫂枉死的人,卻未必個個都能落網。”


    賀湛一怔:“還有誰?”


    提及此事,賀秀的臉色瞬時陰沉下來,似又回到當日得知內情的時候。


    “你的大嫂,宋氏!”


    “這不可能吧,大嫂怎麽會害二嫂!”賀湛忍不住驚呼。


    “宮變當日,齊王事發,你二嫂挺身而出,與安淑妃對峙,安淑妃惱羞成怒,著人帶走你二嫂,她不肯就範,轉身欲跑,結果往後摔倒,你大嫂本可以拉住她,卻不知為何縮回手,害你二嫂活生生被後麵士兵的刀穿胸而過,連帶她腹中胎兒……”


    賀秀眼眶一紅,咬住牙,卻再也說不下去。


    賀湛神色黯然,不知如何安慰,才能令對方消除悲傷,那場宮變哪怕對勝利者而言,同樣也是慘痛,方才在殿內,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沒提起賀嘉,不是因為遺忘,恰恰因為傷痛難忘。


    “會不會是……有人看錯了?”


    賀秀一字一頓:“你二嫂的母親親眼所見,在場眾人也都看見了,如何會錯?”


    賀湛:“但大嫂好好的,為何要去害二嫂呢?也許,她隻是一時膽怯失手,卻沒想到會害了二嫂的性命,二哥,我知道你不好受,但父親現在剛剛接過大位,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我們兄弟萬萬不可在這種時候內訌,那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賀秀扭頭望向遠處,胸膛起伏不定,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逐漸平息。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隱忍不發,但大哥今日的表現,你也看見了,父親還未登基,他就已經開始為將來的太子之位做打算了。”


    老實說,在此之前,賀湛從來沒有想過未來的太子之位,除了賀穆之外,還會落在誰頭上。


    畢竟所有兄弟之中,賀穆居長,這一點毫無疑問,當年在房州時,一家人落魄困苦,父親又不怎麽管事,也是長兄長嫂幫著料理家務,照拂底下的弟妹,賀湛一直記得這些點點滴滴,所以雖然覺得大哥搬入宮的舉動有些急切了,也並未覺得如何。


    但現在,賀秀的話,卻讓他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之後,賀湛忽然問道:“二哥,你是不是,也想當太子?”


    賀秀沒有急著反駁或斥責,這讓賀湛感到一陣不安。


    片刻之後,他聽見對方道:“如果我說是呢?”


    賀秀停下腳步,注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你會幫我嗎?”


    賀湛沉默許久,開口道:“二哥,齊王殷鑒不遠,為什麽我們兄弟,不能像從前那樣互相友愛呢?”


    賀秀搖搖頭:“五郎,你見識過突厥人為爭可汗之位的腥風血雨,也曾帶兵在外,為何還會如此天真?難不成是成日與三郎廝混在一塊兒,他將你教成這樣?賀三自己明明野心也不小,城府比我還要深,他怎麽會教你這些?”


    賀湛下意識反駁:“三哥不是這種人!”


    賀秀失笑:“這種人如何,難道不好嗎?五郎,皇位不是誰與生俱來就應該得到的,而是有能者居之,賀璿他們不過是落敗了,所以我們想要讓他們如何,他們就得如何,今日若換了我們落敗,難道賀璿就會對我們網開一麵嗎?大哥若是皇後嫡子,那倒也就罷了,既然不是,我為什麽就不能爭取一下呢?父親當年被流放的時候,別人能料到他還有今日的光景嗎?世事無常,誰也說不準以後的事。”


    “還有,你別總跟三郎混在一塊兒,他從前就跟大哥走得近,往後大哥一定會極力拉攏他,而你,你與我一母同胞,大哥一定會防著你的,到時候別熱臉貼了冷屁股,再來找我哭。”


    見他怔愣,賀秀歎了口氣,緩下表情:“你剛回來,我不該與你說這些,好好去歇息吧,改日再談。”


    兩人走到宮門口,賀秀轉身上了馬車。


    “捎你一程?”他問賀湛。


    賀湛搖搖頭:“我先不回府。”


    “又去找三郎?”賀秀搖搖頭,“你沒跟三郎從一個娘肚皮裏生出來,真是可惜了。”


    賀湛在原地站了片刻,目送他離去,便也騎著來時的馬離開了。


    其實他在洛陽時,也曾設想過種種未來,這其中就有父親立太子的情形,但賀湛沒有想到,這一切比自己所想象的還要來得快。


    他想到三哥,忽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迫切地想要見到對方的心情。


    這種時候,賀融最有可能在一處地方。


    心念一起,賀湛調轉馬頭,朝另一個方向行去。


    在胭脂鋪子前落馬,賀湛抬步往裏走。


    夥計一眼就認得他,忙迎出來,幫忙將馬牽去後頭馬廄,一麵笑道:“許久不見五郎君了,您這是剛從洛陽回來吧?”


    前來買胭脂的小娘子們幾時見過這般偉岸俊俏的郎君,都紛紛偷眼打量,借著冪籬的遮擋小聲調笑。


    賀湛嗯了一聲,心不在焉:“我三哥可在?”


    夥計:“在,就在後頭呢,跟我家主人和薛郎君他們在一塊兒,可要小人去通報一聲?”


    賀湛:“不必了,你自去忙吧。”


    他獨自往後堂走去,裏頭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似乎還夾雜著自己的名字。


    賀湛不由停下腳步,凝神傾聽。


    “五郎差不離也就在這幾日回來了吧?”這是薛潭的聲音。


    “應該是吧。”賀融回道。


    薛潭奇道:“你素來與他親厚,怎麽這會兒倒是漠不關心了?”


    賀融:“他若在,必是成日聒噪不休,讓人煩得很,而且他生辰將至,若是這會兒回來,還得讓我費心去準備禮物,不回來正好,省錢了。”


    聽到這裏,賀湛一股委屈之意油然而生,忍不住一步跨入屋裏。


    “三哥,我就這麽讓你不惦記嗎!”


    話音方落,見著賀融的表情,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你知道我在外頭?”


    賀融指指地上,似笑非笑。


    影子!賀湛恍然,懊惱自己的疏忽大意。


    賀融起身打量他,將人拉過來抱了抱。


    “不錯,又長高了些,看來飯沒白吃。”


    賀湛在自己還未察覺時,笑容已經大大掛在臉上,他雙臂往前一擁,回以熱情的擁抱。


    “那你打算送我什麽生辰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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