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不知父親與安王關起門在裏頭談什麽,但他不敢走遠,還站在門口守著。


    與他一道在外頭的,還有剛剛徒手接下桑雲箭矢的年輕人。


    桑林百無聊賴,朝對方笑笑,打開話匣子:“你的身手很不錯,我聽安王叫你清安,對麽?”


    清安點了一下頭,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一派沉默寡言的高人風範。


    但桑林對他印象很好,不以為意,又笑道:“清安,你可以叫我桑林,像你這樣身手的人,就算中原也不多吧?”


    清安看了他一眼:“我的身手在禁軍裏頭不算特別優秀,隻是平時勤練,以前又經常上山打獵,才敏捷一些。”


    桑林被他那句“不算特別優秀”給刺激到了,表示堅決不信,還要求與對方切磋切磋。


    清安實在推卻不過,隻好滿臉不情願地被他拉下場。


    南夷人自小在山林間長大,打獵爬樹那是家常便飯,桑林自幼被歸義夫人帶在身邊親手教導,更是拜得嶺南名師,心中自有一份傲氣,看見旗鼓相當的對手,自然見獵心喜,忍不住手癢。


    兩人在門前空地擺開架勢,很快吸引了不少看眾,雙方一交上手,越打越快,稍有走神的,甚至沒法將他們的招式都看清,拳來腳往,虎虎生風,邊上看熱鬧的紛紛喝彩叫好,這陣勢甚至驚動了裏頭談話的桑紮與賀融。


    這一交手持續了半炷香,直到兩人力竭,方才各自分開,氣喘籲籲,汗流浹背。


    周圍眾人大聲叫好,連帶看向清安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桑紮也對賀融笑道:“南夷人最重英雄好漢,安王殿下這侍衛實在勇武非凡,令人讚歎不已!”


    賀融淡淡一笑:“桑家寨出了歸義夫人這麽一位人物,自然是鍾靈毓秀之地,但凡身手稍差一些的,我也不敢帶到這裏來獻醜,否則豈非看低了各位?”


    雖說對方這是客套話,但也不影響在場的南夷人聽了之後心情舒暢,對這位安王殿下好感頓生。


    要知道在賀融之前,朝廷派來的官吏,就算不是趾高氣揚,也會端著架子,在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員眼裏,南夷人終究離不開化外蠻夷的身份,與突厥人相差無幾,哪怕桑紮這樣的身份,也很難與他們平起平坐。


    但桑紮等人又不是傻子,如何會察覺不出對方的疏離與高高在上?如此一來,民間兩族百姓之間本來就有隔閡,官員又不肯悉心引導,矛盾自然愈演愈烈,如歸義夫人這樣具有深遠目光,知道南夷必須與中原融合,融入華夏子孫血脈的人,終究是少數。


    賀融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心裏忽然與已經去世數載的歸義夫人產生共鳴。


    嶺南一地,自古就是天、朝疆域,嶺南子民,同樣也是炎黃子孫,隻因地處偏遠,古來交通不便,令此地不如中原沃土能孕育出輝煌文明,也因此被視為蠻荒之地。


    然而一地一人,都有自己的氣數。數十年前,嶺南出了一位歸義夫人,從此南夷人與中原百姓就有了相互連接融合的契機。如今歸義夫人雖然去世,他賀融卻來到這裏,帶著朝廷大軍,又有天子敕命,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若不能趁此機會將嶺南徹底平定,這一趟來,光是打幾個黎棧那樣的叛賊,又有何意義?


    殺了一個黎棧,隻要嶺南人心沒有徹底歸向朝廷,以後就還會再有第二個、第三個黎棧,朝廷是要一年的太平,還是要十年乃至數十年的太平?這個答案,幾乎是毫無疑問的。


    “那是一棵榕樹,足有數百年壽命了,是我們桑家寨的神樹。”桑紮見賀融一直望著他們寨裏最高的那棵樹,便主動介紹道。


    賀融負手,悠悠道:“樹隻有在山清水秀之地方能長命百歲,有這一棵榕樹在,還有歸義夫人的庇佑,桑家寨必然會迎來更好的日子。”


    他轉頭看向桑紮,“但最終,還得看桑寨主作何想法。”


    桑紮的心砰砰直跳,他似乎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又似乎什麽都沒明白,直到夜晚宴席散盡,賓主盡歡,賀融等人被帶去歇息之後,他還在琢磨賀融白天說的那些話。


    看著一雙靈動清秀的兒女,桑紮心中焦慮稍緩,對女兒責備道:“今日白天你太衝動了,若安王真有個三長兩短,咱們桑家寨頭一個就要被朝廷大軍夷平!”


    桑雲被關了一天,剛被放出來,連飯都沒吃,有氣無力,可憐兮兮道:“我知道錯了,明日我就去找貴客道歉,求得他們的原諒。”


    她是頑皮了些,可並不是不知輕重,歸義夫人深明大義,教出來的孫女也不會差到哪裏去,桑雲直到現在,還對自己白日裏的行為後怕不已,她知道父親說得沒錯,今日得虧是對方大度不計較,若換了別的朝廷命官,也許當時就已大怒拂袖而去,哪裏還會留下來跟他們聊天吃飯?


    桑紮有些心軟,揮揮手,大發慈悲讓女兒去吃飯。


    桑雲走後,桑林便問父親:“阿爹,今日安王殿下與您說什麽了?”


    桑紮將白日裏兩人的談話內容略略說了一遍,桑林聽罷,也不等父親發問,便忍不住歎道:“這位安王殿下實乃非常人也!”


    “單憑他敢單槍匹馬上桑家寨來,我們就該敬他幾分,”桑紮搖搖頭,“換作是我,我沒法保證自己敢這麽做,但若是你阿婆,她一定敢。”


    桑林笑道:“難怪我看安王老覺得有些熟悉,原來是覺得他像我阿婆!”


    桑紮明白,兒子說的像,當然絕不是指外貌氣質上的相似,而是賀融與歸義夫人身上都有著同樣的博大襟懷,長遠目光。


    “那你認為我們該答應安王的提議嗎?”


    桑林道:“阿婆從小教導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嶺南自古為天、朝疆域,南夷人自然也是天、朝百姓,中原有先進的耕種紡織技藝,中原人讀書識字,知天下事,我們卻困在嶺南一隅,坐井觀天,如果非要將自己獨立於天、朝之外,最後隻能故步自封,自絕後路。”


    桑紮歎道:“看來你與你阿婆一樣,也讚成歸順朝廷了。”


    桑林不解:“阿爹難道不讚成?桑家寨無論如何壯大,都比不過中原人多,人家大軍一過來,隨隨便便就可以將我們拿下,也隻有黎棧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才會與朝廷作對。”


    桑紮搖搖頭,並不樂觀:“我並非要與朝廷作對,而是如今南夷六部分裂,人心不齊,朝廷大軍在這裏,自然無人敢妄動,但安王不可能長駐此地,大軍也總會離開,到時候,這裏又會恢複原狀。更何況現在六部之中,四部參與了叛亂,我們如何想,沒法代表整個南夷。”


    桑林勸道:“我看安王來此,不似毫無準備,明日阿爹不妨將這些話與他說,看看安王怎麽說,再做決定也不遲。”


    桑紮:“看來也隻好如此了。”


    父子二人敘話片刻,便各自離開。


    而賀融那邊,還精神不錯地拿了本書,坐在桌邊看。


    有人在外頭敲了敲門,不等賀融回應,就敲門進來。


    賀融抬頭瞟了他一眼:“夜深了,該就寢了。”


    “床太硬,睡不著!”對方硬邦邦回道,赫然便是白日裏與桑林切磋的那名侍衛。


    賀融沒有因為對方的頂撞而生氣。“誰讓你非要跟過來的,侍衛的床鋪,與貴客的床鋪,自然不一樣了。”


    他們都在一座高腳竹樓下榻,這裏冬冷夏涼,夏天住剛剛好,邊上還熏著艾草,杜絕蚊蟲,唯一不同的是,桑紮他們生怕賀融這位從中原繁華之地而來的天潢貴胄嬌生慣養,住不習慣,特地在他的床上鋪了兩層薄被褥,然後才放上竹席,而侍衛的房間自然就沒有那麽講究了,與當地人一般無二。


    那侍衛不僅頂撞安王,還索性在床邊坐下,繼而躺下來打了個滾:“三哥,還真別說,你這床鋪比我那邊舒服多了,連熏香的味道都比我那邊清淡!”


    這位身手不凡的侍衛,赫然正是此行南下的主帥,興王賀湛。


    清安這個表字,還是當年他們出使西突厥歸來之後,先帝所賜。


    賀融的目光還停留在書本上:“你再說一萬遍也沒用,我不會跟你換床的。”


    出發來桑家寨之前,賀湛終於說服了賀融,得以喬裝改扮,假作侍衛一同隨行,他的理由是,黎棧他們根本就不會想到主帥與副帥都同時離開了大部隊。


    大軍此時正由譚今率領,繼續朝廣州城前行,賀湛知道自家三哥有意讓譚今以後留守嶺南,接任五府經略使一職,正好讓其曆練獨當一麵,更何況還有周翊在,出不了大事。


    這一連串理由下來,最終讓賀融點了頭。


    賀湛氣哼哼,報複性地將他的被子揉成一團堆在床角。


    “要不是我,你白日裏就被一箭射死了!”


    賀融漫不經心,渾然不為自己死裏逃生而後怕。“這不是有你在麽?”


    賀湛沒好氣:“難道我回回都能在麽,若下回你運道不好怎麽辦?”


    賀融放下書本,看見他有些孩子氣的行為,眼裏多了一抹笑意:“那也隻能怪我自己,與旁人無幹。今日你看這桑家寨如何?”


    賀湛:“桑紮雖然不至於與朝廷作對,卻有些拖泥帶水,不似歸義夫人的子孫,反倒是桑林,有些意思。”


    賀融:“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賀湛不由想起他們兄弟幾個,由衷認同:“那倒是。”


    ……


    黑暗中的叢林內,幾雙眼睛一直盯著不遠處的高腳樓,直到窗戶裏透出來的燭光吹熄,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從隱蔽處露出身形,從高腳樓後麵,靈活地攀爬上去,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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