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湛環顧眾人,氣質與在桑家寨時已截然不同,收斂笑容的他,甚至比賀融還要多幾分震懾人心的威嚴,畢竟武人出身,沙場征戰,穿上一身戰袍就掩也掩不住的殺氣四溢。


    尤其剛剛從城門下路過,看見高懸在城樓上的黎棧首級,桑紮等人很難不生出畏懼之心。


    再看旁邊的賀融,反倒多了幾分親切感。


    “安王不日就要啟程返京,我會在這裏多留些時日,先前安王與你們商議的開辦蒙學等事宜,就由譚今周翊他們來接手,大家不妨先熟悉一下,以後也好打交道。”


    賀湛說罷,為桑紮他們引見譚今周翊等人:“這兩位曾在房州為官多年,主政一方,也是我與安王信得過的人,諸位以後在嶺南有何難處,不妨與他們商量著辦。”


    桑紮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插上話,忙問:“安王怎麽好端端地要回京了?”


    賀融道:“就在你們過來的時候,長安那邊正巧有旨意下來,讓我先行回京複命,但考慮到此地還還有許多事未了,所以我與興王商議之後,他決定多留一段時日,以保證順利過渡。”


    他這一開口,與前些日子在桑家寨的隨意又有所不同。


    此刻的安王已換了一身親王袍服,莊重清雋,容光昳麗。


    “興王與你們也是老熟人了,凡事有他在,你們盡可放心。往後譚今不僅是廣州刺史,還會兼任嶺南五府經略使,至於副使一職,朝廷剛剛下發旨意,同意由你們六部先推舉一人,再由譚今上奏朝廷正式冊封。”


    先前賀融就已經與他們通過聲氣,桑紮自然有所準備,聞言拱手道:“朝廷天恩,我等感激不盡,我等南夷各寨經過鄭重商議,決定推舉敝人為首任副使,桑紮不才,願以此身,為朝廷效命,為嶺南百姓謀福祉。”


    說是南夷六部,實際上黎棧等人伏誅之後,他們的寨子就已經被並入桑家寨,這個結果並不意外,賀融賀湛也都屬意讓桑紮來擔任副使,畢竟對方是歸義夫人後代,又懂漢話,還願意全力配合執行朝廷對南夷定下的政策。


    賀融與賀湛相視一眼,後者頷首笑道:“桑寨主實至名歸,當仁不讓,往後你便是溝通漢夷兩家的橋梁了,夷民的生計,朝廷會盡力安排,也得靠桑寨主多多出力了。”


    賀融也道:“蒙學的先生,與教授夷民耕種桑蠶,紡織造作的工匠,譚今也都已經安排好了,預計第一批先開辦兩個學堂,一個在桑家寨,一個在安家寨,都是距離縣城較近的寨子,具體的地點,等你與譚今商議之後,再自行決定。”


    桑紮感激道:“二位殿下對南夷的拳拳盛情,我們無不銘記在心,來日定要為二位立生祠,供長生牌位!”


    賀湛失笑:“這就不必了,我們做的這些,無非也是希望嶺南能永保太平,桑寨主隻要盡力而為,無愧於心,就算是報答我們了。”


    賀融的目光越過桑紮,落在他身後躍躍欲試,一直想要說話的桑林身上,忽然道:“桑寨主,我在南夷這段時日,與桑林相談甚歡,如今回京,也想帶他一道走,讓他出去增長些見識,以後也才能更好地為嶺南百姓出力,不知桑寨主意下如何?”


    桑紮一怔,他下意識想到那些與人質有關的中原典故,但桑林卻明顯沒有老爹那麽顧慮重重,想也不想,立馬就道:“我願意!”


    賀融似乎看出桑紮的猶豫,笑了笑:“桑寨主不必擔心,我沒有扣下桑林為質的打算,隻是桑林身手不錯,一輩子都待在嶺南一隅,委實有些可惜,他應該有更廣闊的路可以選擇。”


    桑紮老臉一紅,有些慚愧:“殿下恕罪,我並未多想,隻是人老了,難免愚鈍一些,您不嫌阿林過早,隻管帶走就是,該打該罵,殿下也不必手下留情。”


    桑林麵露雀躍之色,看那模樣,恨不能立馬就啟程跟著安王遠走高飛。


    桑紮暗暗搖頭,心道兒大不中留。


    眾人離去之後,賀融對賀湛道:“剛人家小姑娘從頭到尾一直看著你,你也忍心不叫住她,將她留下來好好安慰一番?”


    賀湛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全無方才在人前的冷峻嚴肅。


    “若不是你將她帶來,又怎會如此?”


    賀融:“她爹如今是南夷有頭有臉的頭人,又即將成為經略副使,她對你心懷傾慕,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你們男未婚女未嫁,她隻是想過來看看你,這樣一點小小的要求,我若不答應,豈不顯得不近人情?”


    賀湛氣哼哼:“我看你就是想看好戲罷了!”


    賀融挑眉:“難不成我在你眼裏就是這樣的人?”


    賀湛毫不猶豫:“對!”


    “……”賀融無言片刻,忽然歎了口氣:“弟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看來我還是早點回京城的好,免得留下來找人煩。”


    他起身欲走,賀湛一把將人拽住,哭笑不得。


    “行了,三哥,別說笑了!你快說說,朝廷為何突然發來詔令,讓你先行回京?”


    賀融原本打算在這裏多留幾個月,親眼看著蒙學建起來再走,但現在,正如他們對桑紮說的那樣,詔令突如其來,完全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平定南夷的捷報已經呈送長安,按理說,咱們一塊兒來,也應該一塊兒走才對,怎麽現在就單單召你回去?”賀湛皺著眉頭琢磨,“難不成是長安那邊發生了什麽事?”


    賀融搖搖頭,他固然胸懷謀略,但畢竟也隻是凡人,又在千裏之外,不可能未卜先知。


    從長安到這裏的路程,這一來一回,中間已足夠發生許多事情。


    “我唯一擔心的,便是陛下可能會因張韜的死,而調李寬去鎮守甘州。”


    賀湛一凜:“上回我們已經向陛下提出李寬可能與當年的逆案有關,陛下應該不會再讓對方掌兵了吧?”


    賀融:“到目前為止,李寬什麽也沒做,一切都是我們的懷疑罷了。上回我們在洛陽見到的那名大食商人,正是他證明那種香料被李寬買走的,你還記得嗎?”


    賀湛點點頭。


    賀融:“後來我派人去洛陽找他,那名商人已經離開中原,不知去向,他的鋪子也關了,我又讓人去找包家主人,也就是買下另外一份香料的人,他卻對我說,那種香料雖然罕有,卻並非獨一無二,至少他拿著那種香去香鋪裏找人複原,隻要是經驗豐富的製香匠,同樣可以調配出味道相差無幾的香方。”


    賀湛沒想到這件事還有這樣的後續,一時聽得怔住了。


    “這麽說,我們在翁浩屋子裏發現的那張信箋上的香氣,未必就是出自李寬之手?”


    賀融點點頭:“照那包家郎君所說,的確是如此。後來我從包家要了一點香料,去找京城的製香匠詢問,對方說的話,與包郎君說的差不多。”


    唯一的嫌疑無從證實,若李寬功高震主也就罷了,偏偏他一直以來的表現又無從挑剔,饒是皇帝再多疑,也不至於對一個毫無威脅的外戚下手,更何況朝廷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少了一個張韜,嘉祐帝絕不會無端棄用李寬。


    賀融又道:“上回我曾去信文薑,讓她入宮請裴皇後出麵說項,阻止李寬去鎮守邊城,這樣一個人,還是留在京城安全一些,不過裴皇後素來中立,未必就願意淌這趟渾水。我猜這次臨時召我回京,可能與伏念可汗提出和親有關,陛下不是好戰之君,又看我曾出使過西突厥,也許是想讓我再去一趟東、突厥,向伏念提出和議吧。”


    賀湛眉頭緊鎖:“伏念狼子野心,與西突厥當時的情形截然不同,如何是能和議的人物?此事絕不可行!”


    賀融拍拍他的肩膀:“這也隻是我的猜測罷了,具體如何,得回去了才知道,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賀湛順勢握住他的胳膊,凝重道:“三哥,其實我真不想讓你這麽快回去,此處雖地處天南,卻也遠離紛爭,你我一心隻管打勝仗,安定一方,旁的什麽也不必操心,何其快意。”


    賀融:“若到了不得不操心的時候,你會如何選擇?”


    賀湛一愣。


    乍聽似乎在問他選擇留在南夷,還是回到長安,但仔細琢磨,似乎又是話裏有話,言外有言。


    他正愣著神,賀融已撥開他的手,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兒?”


    “肚子餓了,去讓人做點吃的。”賀融一邊往外走一邊抱怨,“你這裏堂堂刺史府,居然連上個茶點都沒有嗎?”


    賀湛哭笑不得:“這不是先前被黎棧占了,他信不過漢人,將刺史府所有仆役都趕出去,換上南夷人嗎,一時半會兒還沒能把人重新召回來,你就坐著吧,要吃什麽我去給你找人做!”


    賀融頭也不回:“炸蟲子!”


    賀湛趕緊追上去:“咱就不能吃點別的嗎?”


    聲音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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