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覺得賀融命途多舛:他幼年失母,被流放了整整十一年,吃糠咽菜,家徒四壁,好不容易恢複了身份,又得四處奔波,自己還想不開,要了靈州這麽一塊封地,不僅腿腳有問題,可能連腦子都有問題。


    但在薛潭看來,賀融並不覺得自己苦,他有可以交心的朋友,有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靈州雖然遠離長安,卻是可以做事的地方。外人眼裏不苟言笑,殺伐果斷,甚至有些令人畏懼的安王,其實並不喜歡擺架子,私下就連張澤都敢跟他沒大沒小地開玩笑;如孫翎,在高長寧麵前戰戰兢兢,到了安王麵前,卻反倒能夠放鬆下來。


    滿朝文武,上至皇子,下至群臣,群賢濟濟,當然也不乏目光長遠,洞悉先機之輩,卻難免囿於黨爭與門第之見,即使想要有所作為,也如腳戴鐐銬,匍匐前行,事倍功半。


    更多人不舍得離開長安這等繁華之地,更不願離開那個熱鬧非凡的名利場,放眼朝堂,像賀融這樣敢於決然放棄長安一切,隻身遠赴靈州的人,寥寥無幾,並非賀融的才智冠絕天下,而是別人沒有他這一份決絕。


    薛潭卻覺得,這就是安王的魅力,就連他這樣內心高傲的人,也願收斂起滿身不合時宜的毛刺,心甘情願追隨安王來到靈州。


    許多上位者喜歡給下屬畫一幅宏圖,許下漫天的榮華富貴,讓他們去衝鋒陷陣,安王隻會親身在前麵走一段,再回過頭,告訴你這條路走下去沒有錯。


    剛到靈州的半年裏,賀融什麽也沒幹,每天過得比刺史府的門客還要閑,起初倒也就罷了,時日一長,連餘豐都以為安王殿下真就是過來養老的,隻有薛潭他們知道,所有蟄伏與隱忍,都是為了養精蓄銳,隻有徹底讓那些人放下警惕,才能順利搜集證據,一舉拿下。


    所以當周家的罰金也運入都督府時,眾人都笑開了花。


    張澤更是圍著那一車糧食嘖嘖出聲:“我還以為周家會拿陳米湊數,沒想到他們還真舍得,全都是去年才收的!”


    高長寧抿唇一笑:“吃一塹,長一智,他們已經作了一回死,怎麽還敢作第二回?”


    周致的確交得不情不願,但老爹剛死,連頭七都還沒過,安王連聖旨都能陽奉陰違,他倒是想去長安告狀,怕就怕人還沒出城,就已經身首異處。連王誌與周璧這兩位天子欽差與周家來使,都拿安王沒辦法,周致不想也不敢再試探安王的底線,這回很爽快就把錢糧交了,也不敢再做什麽手腳。


    三大家乖乖俯首,都督府一下子成了豐收的海洋,眾人都歡天喜地,隻差張燈結彩了,氛圍比起過年也不遜幾分。


    孫翎頭一回領教到安王的手段,雖說當年害死她父親的前前任刺史周閱已死,不可能再手刃仇人,但看著周範陸三家吃癟,她也有種出了惡氣的快感,再想起父親墳塋早已芳草萋萋,青苔浸石,不由得眼角濕潤,感慨萬千。


    張澤清點糧餉,一邊詢問正在看嶺南來信的安王:“殿下,如今糧價看漲,要不要讓周致把金銀都換成糧食?”


    賀融從信上分出一點兒注意力給他,瞥他一眼,複又低頭看信。


    “不,金銀要拿去買甲胄武器冬衣,還要拿來加固城池。茂林,你前些日子與魚深去南城察看,是否說過城牆有損?”


    “啊,對!”餘豐冷不防被點名,忙起身回應,“靈州城自前朝武帝年間建成以來,曆三百年風雨而今,有幾處看似還牢固,實際上已經風蝕日曬,脆弱不堪,須得盡快重修加固!”


    賀融嗯了一聲:“你先看看需要多少錢,回頭擬個方案,到我這兒來領錢,然後開始動工吧。”


    餘豐沒想到安王這麽爽快,這滿眼金銀晃得他眼都花了,心也跟著搖蕩幾分,安王卻說舍就舍,眼也不眨一下。


    薛潭笑道:“興王殿下寄來的信,是開花了不成?值得讓您這樣反反複複瀏覽再三,殿下快給我說說興王殿下有何秘訣,往後我出門在外,也給您寫信!”


    賀融終於放下手中的信,大發慈悲施舍了他一眼。


    “五郎給我寫了幾道食譜,是嶺南做法,而且都是甜食。”


    “……”薛潭明白了,敢情興王這還是打蛇打七寸,啊不,是戳中對方的軟肋了。


    薛潭摸摸鼻子,他對甜食沒什麽嗜好,對酒倒是頗有研究,可惜安王不嗜酒,來到靈州之後,周圍也沒什麽酒友,薛潭有時隻好自斟自飲,過把小癮。


    “嶺南大體順利,五郎與譚今他們做得很好,南夷百姓融入中原的時日要長一些,不過隻要五年十年,等到這一批從小熟讀漢家禮儀詩書的南夷孩童長大,自然而然會對中原產生孺慕與親近感。”賀融將信遞給薛潭。


    那信中除了公事之外,不乏興王殿下十分私人化的遣詞造句,諸如“見枇杷結果,甚念三哥”,“吃荔枝宴,念三哥若在此,定不勝歡喜”雲雲,直接把安王殿下烘托成一個大吃貨,薛潭一邊看一邊嘴皮子抽抽,不得不從字裏行間挑出與政務有關的部分,直接跳過那些讓人哭笑不得的內容。


    “信上說,四殿下已經啟程離開廣州,想必三五個月,就能到達這裏了吧。”薛潭跟賀僖甚少交往,但從對方所作所為,不難得知這位四皇子也是個妙人。這樣一位妙人來到靈州,那往後自己說不定也有酒友了。


    賀融卻搖頭道:“你太不了解他了,他好不容易離開廣州,海闊天空,肯定到處跑,說不定就跑蜀中去了,雖說早晚會來這裏,不過三五個月,起碼得換成三五年。”


    事實證明,安王對這位弟弟的了解,實在比薛潭深得多,兩個月過去,嶺南那邊又來了信,賀湛果然說賀僖早就離開廣州上路了,但賀融至今仍未收到賀僖的隻言片語,可見賀四郎早就不知遊蕩到何方去了。


    閑話不提,錢糧到手,賀融就開始讓人抓緊開始練兵和城牆的加固修築。


    靈州目前府兵實際數目不足四成,但這四成裏頭,其實也有很大的水分,上回賀融當眾殺了一批人,能讓那些想要混日子的警醒一下,然而還得補充新兵員,加緊操練老兵。他將這件事交給林淼和張澤,後者雖然平時懶散,但在禁軍那麽多年,日子也不算白混,很多禁軍裏的操練項目和考核標準,都可以用在府兵裏。


    這兩人一張一弛,將那些士兵練得死去活來,哭爹喊娘,但隨著軍餉到位,軍中夥食品質提升,飯菜給足,連過冬的棉衣都比往年厚了不少,大家吃虧歸吃苦,卻也覺得自從安王殿下來了之後,他們的待遇都好上不少,便都咬牙忍下。


    其中固然也有以往偷懶慣了,一時吃不了苦,在軍中慫恿嘩變的,但很快就被告發上去,林淼對這種人毫不留情,直接幾十軍棍打下去,逐出軍營,別說撫恤金了,已經發下去的那些棉衣,通通都要收回,如此殺雞儆猴兩回,就沒人再敢生事了。


    兩個多月過去,府兵訓練已經小有成效,中間端午和中元節,賀融都沒有許假,寧可加夥食,也要讓士兵們照常操練,這並非他喪心病狂,而是在他內心深處,一直擔心突厥人不知何時就會攻打靈州,尤其夏末秋初,萬物蕭瑟之時,遊牧民族為了準備過冬,更會趁機劫掠一把。


    以往甘州和靈州這兩個軍事重鎮,是突厥人最喜歡攻打的地方,但現在甘州有陳巍,突厥人不大敢進犯,很可能會盯上靈州,所以賀融不敢有絲毫鬆懈。


    他與薛潭等人私底下還曾對著輿圖,模擬突厥人最有可能的進攻路線,又假設了突厥人兵臨城下時的幾種守城方案,但所有人都沒想到,七月底,東突厥的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兵,目標卻不是靈州,更不是中原任何一座邊城。


    而是西突厥。


    探子來報與真定公主的求援幾乎同時到達。


    被真定公主派來求援的使者也是老熟人了,當年賀融前往王庭去見真定公主時,賀湛則在焉耆城見到了何圖,對方是真定公主派駐在焉耆城的官員,真定公主最後能成功奪權,也少不了何圖居中聯絡之功。


    暌違數載,何圖烏黑兩鬢也染上了霜白,他滿臉急切之色地懇求賀融:“殿下,還求您念在與我們公主的結盟之義上,發兵救援西突厥!伏念可汗此番去勢洶洶,意欲統一突厥,西突厥無法與之抗衡,若有中原能首尾相應,兩麵夾擊,必然能打敗東突厥,而西突厥之困也能解除!”


    賀融從來沒有忘記真定公主,雖然兩人的結盟合乎國與國之間的利益,但當年這件事,也成就了賀融的首功,更何況他答應過真定公主,中原永遠是她的後盾,總不能現在用不上人家了,就單方麵撕毀協議。


    但靈州的事情,賀融可以靈活變通,出兵突厥,卻已經超過了他的權限,不過賀融還是點點頭,對何圖道:“你放心,我立刻上奏朝廷,請朝廷發兵!”


    他說到做到,連夜寫了奏疏,令人快馬加鞭送往京城,不過長安那邊也有邊城探子提前兩日趕至,向嘉祐帝匯報了這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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