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從未見過伏念可汗。


    不單是他,朝廷裏,幾乎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伏念可汗,這位年紀輕輕就登上可汗之位的突厥首領。


    伏念掌權之後,並未像曆代突厥可汗那樣直接帶人前往中原劫掠,而是先平息內部權利鬥爭,將與他爭位的那些兄弟與臣子通通都收拾一遍,然後又將妹妹嫁給蕭豫,與其結盟。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入侵邊關時,他卻又把目光放在西突厥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統一北方突厥,一躍成為中原王朝的強敵。


    如今,伏念可汗再一次不按常理行事,他舍棄了其它物資更加豐富的州府,選擇了已經被劫掠過一回,遍地殘垣的雲州,直接將太子拿下。


    這就隻有一個解釋:他早就知道太子會來雲州,等候已久,終於下手。


    太子是在被俘回去的路上才想明白這一點的,此時他渾身已經傷痕累累,混無半點東宮唯一,身上的衣服也因拖行而變得破破爛爛,狼狽不堪。


    但伏念可汗的年輕,依舊令他吃了一驚。


    對方年紀與他相差仿佛,臉上沒蓄胡須,一雙眼睛盯住太子的時候,能令後者渾身不自在,那是一種充滿掠奪與冒犯的赤裸裸的眼神,從來沒有人這樣看過太子,若是在長安,他恐怕早就拍案而起,讓人將對方拖出去了。


    “你,就是賀穆?”伏念的漢話腔調有些怪,但還算流利。


    太子張了張口,想說話,但發現喉嚨火辣辣的疼,竟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伏念揚手,立時有人拿著一盞水過來,捏住太子的下巴,強灌進去。


    太子猝不及防,水嗆進鼻孔,不由自主咳嗽起來,又是一陣狼狽。


    “……高正呢?雲州怎麽樣了?”他沙啞問道。


    伏念笑了起來:“你都臨陣脫逃,棄他們於不顧了,還關心他們怎麽樣?”


    太子被他說得難堪。


    “我乃儲君,你們攻打雲州,無非也是想要俘虜我,折辱我,事關天、朝顏麵,我自然不能讓你們抓到!”


    伏念:“雲州破了,至於你的高將軍……”


    他抬起手,對左右道:“帶進來。”


    太子還以為高正與他一樣,也會被五花大綁推進來,誰知下一刻,卻有人捧著一個粗陋的匣子入內。


    那一眼看過去,太子登時天旋地轉,跌倒在地,眼淚奔湧而出。


    但見高正的首級被裝在匣子裏,雙目微合,臉上似還有不甘神情。


    那是壯誌未酬的憤慨,更是出師未捷的無奈。


    “是我害了高將軍……是我害了高將軍!”太子嗚嗚哭了起來,捂著臉,將所有悔恨都化在這眼淚裏。


    哭了須臾,他似想起什麽,驀地抬首,望向伏念。


    “告訴我,是誰給你通風報信,告訴你我會來雲州的?”


    伏念饒有興致地反問:“為何是有人向我通風報信,難道我就不能自己猜到?”


    太子冷笑道:“若非早知我要來,閣下如何偏偏就選了雲州?”


    伏念笑道:“不錯,對方與我說,太子窩囊平庸,但現在看來,你還是有幾分小聰明的,可惜已經太晚了。”


    “到、底、是、誰?”太子盯著他,一字一頓道。


    “如果告訴你,你也就回不去了,這樣你還想知道?”


    伏念說罷,看見他果然一愣,不由哈哈大笑,有種將中原太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快感,由此想到突厥從前那些可汗們,成天隻想著怎麽在秋天的時候從中原狠狠劫掠一筆,好度過嚴酷寒冬,怎麽就沒想過捏住中原人的弱點,比燒殺搶掠有趣多了?


    他自認為與曆代突厥可汗都不一樣。


    伏念目光所及,不是眼前的太子,也不僅僅是雲州,而是雲州以南,更為廣闊富饒的那片土地。


    “太子殿下,你想回中原嗎?”


    太子茫然抬頭,似乎並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伏念難得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


    “……我還能回去?”


    太子似問他,又似自問。


    片刻之後,他又搖搖頭,如果突厥以他為質,一定會獅子大開口,向朝廷索要許多東西,到時候就算陛下肯給,朝廷的臉麵也被他丟光了,他自己更會身敗名裂,連累妻兒。


    看著高正死有餘恨的遺容,太子突然很後悔,後悔自己那一絲求生的意念,讓他沒有堅決留在雲州,哪怕殉城殉國,起碼還能留一個壯烈的名聲,可現在……


    他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情。


    “我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


    千古艱難惟一死。太子資質平平,更非聖人,自然無法例外,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正捏在伏念手裏,對方也許早已有了決斷,卻像貓抓耗子一樣,抓到之後不肯立馬弄死,還要把玩一陣,現在他嚐到了當耗子的滋味,可若非一意孤行跑到雲州來,如今也許他還安然在長安待著,與紀王鬥法,擔心對方搶了自己的風頭,擔心高門世家都站到紀王那邊。


    與眼下比起來,那些煩惱算計根本就算不得什麽了。


    “你想以我為質,與陛下談判嗎?”他問伏念。


    後者手中拿起一把短匕,華麗寶石的刀鞘裏,是鋒利的匕首。伏念起身走到太子麵前,半蹲下來,伸出手,匕首刀尖對準太子的臉,從臉上慢慢滑下去,到下巴,脖頸,乃至衣領。


    刀鋒在皮膚上劃出一道血痕,血腥味淡淡泛開,映著太子強壓恐懼的麵色。


    這就是未來的中原皇帝?


    伏念將他的神色變化悉數收入眼簾,心中微哂,從前他曾以為中原物產豐饒,人傑地靈,那皇帝太子,必然更是人傑中的人傑,否則如何統治那萬方天下,四海之民?誰知自從他起意南下以來,中原朝廷屢屢失策,如今更是將太子送到他手中來,豈非正好印證了中原人那句話: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


    “太子殿下,你沒有談判的價值,我也不想與你們皇帝談判。”


    伏念朝他露出一個笑容,突然將匕首遞入太子的心口!


    去勢極快,太子甚至來不及作出任何躲閃或害怕的舉動,隻覺胸口一涼,而後劇痛。


    他無法置信地睜大眼,死死看著眼前人,再慢慢低頭。


    血從匕首與心口的縫隙裏洶湧流淌而出,很快將胸前布料浸潤濕透,象征著自己的生機正在快速流失。


    太子張開嘴巴,他還有許多話想說,還有許多事想做,他想回去跟紀王和解,想提醒嘉祐帝小心內奸,更想再抱一回妻兒,摸摸兒子的腦袋。


    但今生今世,這一切已成泡影。


    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連帶伏念那張臉,也逐漸與黑暗融為一體,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點點變冷,最終歸於虛無。


    伏念將匕首從太子胸口抽出,隨手拽起太子的袍角擦拭幹淨,收入鞘中。


    “中原人,不過如此!”他哂笑一聲。


    原本站在他下首的突厥大臣道:“大汗如同雄鷹,中原人不過是那雄鷹爪下的弱小雞雛,遲早都要成為雄鷹的獵物。”


    別以為突厥人就不會拍馬屁,世間人心,俱都有跡可循。


    另一名大臣譏笑道:“我們突厥人講究弱肉強食,而中原卻講究長幼有序,難不成那人是個瘋子傻子,隻要先出娘胎,就能當皇帝?”


    若是在長安,有人膽敢當著太子的麵說出這話,無疑戳中太子的心病,然而如今,他隻能靜靜躺在那兒,眼睛圓睜,死不瞑目。


    其他人聽到這話,就都哄笑起來。


    伏念也跟著笑了兩聲,然後道:“有這麽個太子,皇帝想必也不如何,中原氣數已盡,看來連上天都在眷顧我們,中原人占據那麽富饒的土地物產卻不知珍惜,早該讓給我們了!”


    一時間,“不錯”、“有理”之聲此起彼伏。


    伏念招手叫了一名突厥侍衛進來。


    “你們將這個中原太子拖出去,將他的頭顱砍下來,送去長安,讓中原皇帝也好好看看,他們不是講究入土為安嗎,如今我將頭顱給他們送回去,也算待他們不錯了。”


    侍衛大聲應下。


    伏念又對左右道:“通知蕭豫,讓他準備準備,很快就能拿下甘州了。”


    ……


    賀融推測突厥人真正的目標在於雲州,便將此事連同為自己申辯的奏疏一起快馬遞送長安,但他派去的人還未抵達長安,那頭突厥人一夜之間攻陷雲州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京城。


    與這個消息一道來的,還有高正戰死,全軍覆沒,以及,太子的首級。


    打開匣子時,嘉祐帝眼前一黑,當即就暈倒在朝會上,引起好一陣混亂。


    但混亂過後,人總會醒過來,他最終也得麵對太子活生生離開,卻隻剩下個腦袋回來的事實。


    東宮自然是亂作一團,饒是沉穩有靜氣的裴皇後,得知這個消息,也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手腳俱軟,差點動了胎氣。


    另外一邊,雲州屏障已然作廢,突厥鐵騎長驅直入,一路以戰養戰,很快直撲向太原。


    嘉祐帝徹底慌了神,頻頻召集重臣商議對策。


    隻不過眾人的意見卻並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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