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妃的尖叫引來了門外的侍女,兩人急急忙忙推門進來,入目就看見嘉祐帝倒在地上,邊上一灘血的情景,下意識也想尖叫起來,卻被李淑妃一聲斷喝,生生扼殺在喉嚨裏。


    “不許叫!”李淑妃難得的疾言厲色,隻是原本的恐懼加上此時的色厲內荏,反倒顯出幾分猙獰來。


    兩名侍女果真被嚇住,不知所措回望她。


    李淑妃定了定神,對其中一人道:“你馬上去找李相,讓他立刻過來!”


    侍女領命而去,另一名留下來的侍女看著倒在地上的嘉祐帝,想近前察看,又不敢,怯生生道:“娘子,現在怎麽辦?”


    李淑妃哪裏知道怎麽辦,她握緊了秀拳靠在柱子上,隻覺全身力氣悉數被抽光了一般,若非身後這根柱子的支撐,她早就軟倒在地上了。


    她不敢上前靠近嘉祐帝,生怕對方忽然之間就睜開眼睛,說自己被她這個紅顏禍水害死,又怕對方從此不再睜眼。


    李淑妃在李家時,便處處受到長姐李遂安的壓製,低人一頭,入了宮之後,頭頂又有裴皇後,依舊是低頭一頭,若非因著心底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她也不會一時鬼迷心竅,聽了父親的話……


    嘉祐帝的年紀與她雖然殊不相配,但對方待自己是真心的好,拋開那些外在的身份與排場,有時候李淑妃甚至覺得,她與天子,才是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她腦子裏胡思亂想,實則什麽也沒想出個結果,最後忍不住悲從中來,低聲抽泣。


    門外傳來動靜,李淑妃像受驚的兔子跳起,便見李寬推開房門入內。


    “父……”


    方才情緒大起大落,此時開口,聲音渾不似平日那般婉轉柔和。


    李寬抬手製止她的聲音,將另一名侍女也叫進來,然後反手關上門,朝嘉祐帝走去,蹲下身,又是把脈,又是探看鼻息。


    “陛下還有氣兒,不必擔心,我這就讓人去叫太醫。”他鎮定道。


    李淑妃睜大眼,想說不可能,她親眼看著嘉祐帝倒下的,明明一動不動,又怎麽可能還……


    但下一刻,李寬忽然抽出隨身長劍,以所有人都未能來得及反應的速度,一把捂住侍女的口鼻,長劍遞入對方身體,侍女悶哼一聲,軟軟倒下。沒等另一名侍女逃跑,他又如法炮製,從背後一劍穿心,令人死不瞑目。


    李淑妃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神情恍惚,臉色蒼白若死人。


    李寬沒理會她,而是走出門外,對親兵下達命令:“你們馬上去皇後與七皇子那裏,將周圍控製起來,閑雜人等不得進出,然後去將劉太醫給我找來!”


    親兵領命而去,他返身回屋,便見李淑妃還回不過神的模樣,不由嫌棄道:“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殺害陛下的凶手嗎!”


    李淑妃流淚道:“我、我沒有殺害陛下,父親,不是我做的……”


    李寬不動聲色:“若不是你,陛下最近怎會頻頻頭風發作,隻有來你這裏,吃你做的點心,聞你點的熏香,才會有所好轉?”


    李淑妃嬌軀一震,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可點心是李府廚子呈上來的,陛下偶然吃了一次之後說好吃,是我將那廚子要過來,給陛下接著做,熏香、熏香也是那個府裏拿的,說是安神定驚的,陛下每回頭疼,來我這兒之後都能睡個好覺,難道……您、您給陛下下毒?!”


    李寬神情不變,負手淡淡道:“你不是不想被人壓著嗎?陛下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何況現在國事維艱,更應有人出來主持大局,自太子去世之後,陛下一直想立九皇子為儲,連遺詔也擬好了,隻因裴皇後有孕,方才暫不宣發,不過皇後聽說陛下駕崩的消息之後,悲痛過度,不慎小產,重病不起,無力出麵主持大局,而且很快就會一命歸西。你身為新君生母,自然而然,也就是皇太後了。自此之後,王朝之上,無人再能壓製你,也無人再比你尊貴。”


    李淑妃呆呆看著自己的父親,朱唇微張,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仿佛頭一日認識他。


    不成大器。李寬見狀微微一哂。


    劉太醫很快來到,他看見已經被抬到床榻上,一動不動的嘉祐帝,神色略略一變,但很快鎮定下來,也沒有像李淑妃那樣驚慌失措,而是讓藥童在外頭候著,自己背著藥箱進來,坐在床邊為天子把脈。


    觸手冰涼,劉太醫的手又是微微一抖,他深吸了口氣,故作不知情,依舊硬著頭皮把脈,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才起身朝李寬拱手,悲痛道:“李相,陛下已經賓天了!”


    李寬看著他:“陛下因何賓天?病因為何?”


    劉太醫低著頭:“陛下原本就有頭風舊疾,肝陽上亢,累遷積重,回天乏術,加上南遷之事一直心緒不寧,忽然發作……臣趕到的時候,陛下已經沒氣了。”


    李寬高深莫測道:“見了張相等人,你也應該知道如何說了?”


    劉太醫忙道:“是,臣說的本來就是實話!老實說,陛下先前在長安時,經常於房事上不加節製,臣屢勸而不聽,這些皆為病因。”


    李寬嗯了一聲,讓人出去請張嵩等人,不過也無須去請,士兵將刺史府圍起來的這一番動靜,他們那邊想必很快也會得到消息。


    一名士兵匆匆趕來,神色慌張。


    “相爺,皇後與七殿下那裏,都找不到人!”


    李寬冷冷問:“找不到人,是何意?”


    他平時溫聲慢語,一臉和煦,令人如沐春風,但此時沉下臉色,麵無表情,卻讓士兵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近身伺候裴皇後的兩名宮女也一並不見了,那個院子裏的人說,皇後說想出去走走散心,離開之後就未回來過,他們正想去找。”


    李寬冷笑一聲,慢慢道:“一個孕婦,一個少不經事,從未出過遠門的皇子,幾個宮女,能跑多遠?給我搜,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搜出來!”


    他轉向劉太醫。


    “這又怎麽說?”


    劉太醫心頭一顫,話不知不覺冒出來:“陛下剛駕崩,皇後與七殿下就畏罪潛逃,這其中必有蹊蹺,很可能是、是他們謀害了陛下!”


    李寬拍拍劉太醫的肩膀:“這些說辭,就不勞劉太醫幫我想了,我想問你的是,陛下死因,你是否有把握說服張相他們,讓他們相信陛下是被人所謀害的?”


    劉太醫忙道:“可以,可以!不過至於張相他們相信與否,就不是下官能掌握的了。”


    李寬微微笑道:“你隻管說便是,其餘的事,有我。”


    ……


    “這是一瓶毒藥。”


    蕭重看著士兵遞過來的瓷瓶,聽見賀融如是說道。


    “這裏頭的藥丸,用的俱是砒霜、烏頭等劇毒之物,保管你吃下之後,人事不省,在睡夢中七孔流血,絕無痛苦。你我戰場相見,各為其主,不得不拚盡全力,落敗者並不可恥,我本想勸你棄暗投明,但你既然有心為蕭豫盡忠盡孝,我也不欲多言,隻能成全你。至於蕭氏降兵,他們原本就是我朝士兵,因蕭豫造反,才不得不跟著易幟,如今回頭是岸,我自然會一視同仁,你放心地去吧。”


    蕭重歎息一聲,沒有驚懼之色,卻麵露遺憾。


    “多謝安王殿下,老實說,我很敬重你的人品,佩服你的膽識,若我不姓蕭,現在恐怕也早已被你折服,甘願拜入你麾下。我也不是不知道,興亡皆是百姓苦,眼下突厥南進,我等不思驅逐韃虜,還自相殘殺,爭權奪利,實在可笑,但正如你所說,自古忠孝兩難全,義父養我重用我,對我有大恩,我隻能以這一條性命相報。”


    賀融頷首:“我明白,你是條漢子,你在涼州可還有什麽親人?來日若能收複涼州,我定會讓人善待他們。”


    蕭重搖搖頭:“我生身父母早已亡故,為免家室所累,也還未娶妻生子。”


    他哪裏是怕被家室所累,是怕娶妻生子之後,萬一遭遇今日境況,或者被蕭豫生疑,落得淒慘下場,反倒連累了妻兒。在賀融看來,其實蕭重心如明鏡,隻是不願承認,隻能一條路子走到黑。


    蕭重說罷,起身朝賀融拱手行禮,而後拿過藥瓶,倒出三五顆,直接仰頭吞下。


    身體並沒有出現疼痛,眼皮卻漸漸有些沉重起來,蕭重原本是盤腿坐在地上,最後抵擋不住,身體一歪,暈死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又緩緩睜開眼睛,隻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乏力,猶如綁上鐵塊負重數百裏,軟綿綿使不上力氣。


    蕭重想,他這是死了?可要是死了,怎麽四周看著還像在人間?


    他又想,該不會是安王給的藥效果不夠吧?難道當時他應該整瓶都吃下去?要麽直接往自己脖子上來一刀?


    腦子裏天馬行空,眼見四下無人,蕭重正待起身往外走,就聽見隔壁屋子似乎傳來一陣說話聲。


    他扭頭一看,最終在牆壁上找到一處孔洞,聲音便是從孔洞中傳出,耳朵貼近,更是清晰可聞。


    蕭重眯起眼往孔洞另一頭端詳,還能瞧見那頭還有幾個人在走動。


    “你們不能殺我,我是陛下……啊不,我是蕭豫的重臣,我知道許多事情,殺了我,你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是許侍郎的聲音。


    蕭重無聲冷笑,他早就看清對方外強中幹的本質,仗著有尚方寶劍,在他麵前肆無忌憚,百般阻擾,一旦麵對安王等人,立馬就慫了下去。


    “你能知道什麽!”林淼輕蔑冷哼,“我們想知道的,包括蕭氏現在兵力多少,布防幾何,蕭重早就告訴我們了,不差你一個!”


    許侍郎慌了:“蕭重他是胡說八道的,他哪裏知道陛下的打算,陛下說他腦後生反骨,早就打算除掉他了!”


    林淼冷笑:“你還真是上下嘴皮一碰,就開始胡說八道啊!你們現在那個朝廷,除了蕭重會打仗,還有誰堪重用?蕭豫是腦子壞了才會想殺蕭重?!”


    許侍郎喃喃道:“是真的,陛下給過我口諭,一旦發現蕭重果真與你們暗中勾結的證據,立馬可以就地處置,先斬後奏,無須請示,我帶來的人裏,就有陛下跟前的侍衛,他們可以作證!”


    蕭重已經沒有心思再偷聽下去了。


    他離開孔洞,返身坐回地上,怔怔望著門口,麵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


    隔壁的動靜漸漸變小,少頃,一切恢複平靜。


    賀融推門進來時,看見的便是蕭重這副模樣。


    “致遠死而複生,不知是何感受?”他問道。


    蕭重淡淡道:“不如一死。”


    賀融竟然笑了。


    “求死容易,難的是如何在艱辛中生存。”


    說完這句話,他的笑容倏而一收,冷若冰霜。


    “幼年時,我從馬上摔下,從此成了瘸子,還間接害死嫡出的弟弟,不為父親所喜,隔年,我生母也背負勾結謀逆的罪名被迫自盡,我們全家,因此被廢為庶人,流放房州。我也曾想求死,可後來,我想通了,我沒有錯,憑什麽要去死,死的不應該是害我至此的人嗎?”


    “後來我心中便藏著一股氣,或者說,是野心。想要往上走,不停地往上走。因為我知道,隻有改變身份和地位,手握大權,我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從被人決定生死,變為決定別人的生死,才能保護自己,也保護身邊的人。”


    賀融麵色淡淡,幾乎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閑事。


    蕭重看似不動聲色,卻不免暗暗留心聽了起來。


    “後來我在西突厥碰到了一個人。她叫阿青,是一個被擄到突厥的漢女,也是她改變了我一心為了複仇,滿心功利的想法。”


    “心上人?”蕭重忍不住問道,內心已經腦補了一段相愛卻因身份懸殊無法結合的動人故事。


    但賀融卻搖搖頭:“我們萍水相逢,說的話甚至沒有超過三句。她奉真定公主之命前來接待我們,當時前代可汗的侄兒闖進來,想要對我的同伴行不軌之事,她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卻挺身而出,想要以身相代,被那突厥人直接踢開,腦袋撞上木柱子,當時就沒救了。阿青臨終之前的願望,便是希望我們能找到她在中原的親人,得到他們還安好的消息。可惜,我至今沒能找到,也許他們已經遷離原籍,也許像阿青一樣,早就死在戰亂裏了。”


    蕭重沉默了。


    賀融道:“自高祖皇帝立國起,天下固得以一時太平,但實際上,戰爭卻從未遠離。時勢造英雄,我知道,像蕭豫這樣,趁亂而起,自立為一方諸侯,甚至想要逐鹿中原的人,並不在少數,他們要是能成功,說明他們得了民心,也順應了天命,成王敗寇,我自然無話可說。但你自己看清楚,蕭豫是這樣的人嗎!他有這種天命嗎!他在涼州經營十數年,如今大業未成,卻連你都容不下,而在你之後,蕭氏還有誰?!”


    蕭重凝視他,緩緩道:“而今天下,突厥勢大,直逼長安,眼看帝都即將失守,你還能力挽狂瀾嗎?”


    賀融道:“突厥人固然野心勃勃,可光有野心是沒用的,他們既不會耕種,亦不會治民,隻能以殺止殺,以戰養戰,戰線拉得太長,後方給養又不夠,注定不可能在中原待太久。隻待我收複涼州之後,再揮師南下,與吾家五郎南北會合,共同夾擊,便可將突厥人驅逐出中原。”


    蕭重又道:“而今天下門閥林立,勳貴勢重,幾可左右天下大勢,當年我義父之所以能豎起反旗,也是因為跟隨高祖皇帝立下的功勳與勢力。若世家高門不削弱,勳貴門閥不屏除,今日之事,以後同樣還會重演。”


    賀融道:“我知道。”


    蕭重道:“天災人禍,民生多艱,百姓隻求一屋蔽雨,卻往往連立足之地都沒有,最終隻能流離失所,隱忍者默默慘死,暴烈者奮起反抗,又是一場天下大亂。”


    賀融道:“我願以畢生踐行,致遠若不放心,不妨親眼見證,諫我之過。”


    蕭重眼中多了一絲笑意。


    “我隻怕安王殿下,到時候就聽不進去了。”


    賀融同樣嘴角微揚:“還沒到那個時候,你怎麽知道我聽不進去?有本事就活給我看看。”


    實在是說不過。


    原想要求死,誰知卻被激起求生欲和好勝心。


    蕭重搖搖頭,知道自己是徹底栽了。


    他長身而起,朝賀融鄭重行禮。


    “臣蕭重,見過安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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