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不敢罵李寬,伏念卻毫無顧忌,他漢話說得很好,罵人的話更溜,邊上懂漢話的突厥人都笑得富含深意,中年文士沒有因為自家主公被罵而變色,端的涵養頗佳,竟也跟著笑了一下。


    “大汗有所不知,我們中原人,講究的是名分,名正,方可言順。主公苦心經營數十年,方有今日的聲望,如果當日在長安殺了皇帝,登基稱帝,那等待他的,就是謀朝篡位的名聲,他前麵那幾十年的經營,也將付諸流水。”


    伏念嗤之以鼻:“聲望是什麽,可以吃嗎?實實在在拿到手裏的,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用你們中原人的話來說,他太虛偽了!想讓我先打進來,逼迫皇帝南下,他再挺身而出,像個大英雄那樣收複河山?既想要權力,又想要名聲,貪心不足,小心最後什麽也得不到!”


    文士微微一笑:“大汗言重了,談不上利用不利用,您與我家主公,都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您這一路南下,搶來的金銀財寶也不少了,難道當初的合作虧本了嗎?若是沒有主公促使太子去雲州,恐怕您也沒能那麽容易入關吧?”


    “明明是你們自己想要借我的手除掉太子,別說得那麽好聽!”伏念冷哼一聲,“中原人花花腸子那麽多,成日忙於收拾自己人,也難怪你們中原皇帝得江山才幾十年,就又要改朝換代了!你來找我,若為了扯這些廢話,還是趁早滾出去的好!”


    中年文士拱手道:“長安再好,終究不如草原好,我家主公想請大汗對長安百姓手下留情,少些殺戮,以免將來他回長安時,無民可治。”


    伏念哈哈一笑:“誰說我要回去的!長安既然這麽好,我當然要好好住上幾個月,說不定就幹脆不走了,將所有突厥人都遷過來,反正這裏中原人多得是,不怕奴隸不夠用!”


    文士麵色平靜道:“建業容易守業難,大汗可得三思而行,現在天下人恨突厥人欲死,急欲除之而後快,您在這裏,無疑是樹大招風,屆時若有誰想出頭,必會先拿長安開刀,大汗可就危險了。”


    伏念眯起眼:“我們突厥鐵騎天下無敵,有誰膽敢這麽不開眼?”


    文士道:“先前主公與大汗說好,打到長安,大汗就會退兵,等主公大位底定,每年便會贈與大汗歲貢,現在大汗不肯離開長安,難道是要毀約不成?”


    伏念挑眉笑道:“我就是想毀約又如何?他不給,我不會自己去問他要嗎?”


    他僅有的耐心消耗殆盡,揮揮手,起身往後麵走。


    “我去看看安置中原妃子的那些寢宮,到底是何模樣,你且滾回去給你家主人報信吧!”


    中年文士看著對方高大魁梧的背影,心中暗暗咬牙,鄙夷之情油然而生,甩開袖子轉身往外走,卻冷不防被絆了一跤,直接往前摔個狗啃泥,頭頂上瞬間傳來哄笑聲。


    伏念回頭一看,隻見對方狼狽而逃的身影,不由輕蔑一笑。


    在他眼裏,中原人都是這副德行,偶有幾個像陳巍那樣的名將又如何?一頭狼領著一群豬,難不成還能打贏他們突厥人?


    ……


    裴皇後她們已經盡快收拾行李了,但沒想到追兵來得更快,還未來得及離開客棧,一直在外邊把風的馬宏就已經急衝衝跑進來。


    “糟了,李寬的人已經來到鎮上,估計很快就會搜查到這裏來!”


    在場眾人俱是臉色一變。


    “怎麽來得這樣快!”李遂安不敢置信。


    裴皇後凝重道:“對方應該是一發現我們失蹤,就立馬派人出城,裏外追捕,寧可錯過,絕不放過!”


    馬宏望向張澤,那意思是讓他趕緊拿個主意。


    張澤想了想道:“這客棧我方才打聽過了,後廚那裏還有個門,現在前門是走不了了,我們從後門走,馬車和馬也先不管了,直接出鎮再說!”


    馬宏跺腳:“這麽多人,走後門也會被發現的,我們得兵分兩路才行!”


    可在場有兩名孕婦,又大部分是女子,兵分兩路,談何容易?


    “我有法子!”李遂安忽然道。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她身上,李遂安定了定神,說出自己的辦法。


    “張澤你假意挾我為質,我們出去引開他們注意,別讓他們進客棧,皇後他們再趁機從後門走。”


    張澤皺眉道:“這……”


    李遂安急道:“這什麽這!婆婆媽媽,您還是不是男人!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爹,總不可能殺女吧,那些士兵也不知道我們父女之間的矛盾,肯定會有所顧忌,快些!”


    她又對吳氏道:“你跟著娘娘他們走,找個地方安心將孩子生下來,如此我對紀王也算有個交代了。”


    吳氏噙淚道:“王妃……”


    “行了!少廢話,快走!”李遂安打斷她,似乎又恢複從前飛揚跋扈的風采,轉身便當先離開,很快消失在門外,張澤趕緊追上去。


    裴皇後心裏覺得對不住李遂安,可她也知道,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卻說李遂安與張澤匆匆下了二樓,客棧門口果然就被一行人堵住了。


    一行數十人,甲胄護身,手持刀槍,進來就要搜查客棧,領隊又讓手下士兵堵住門口,不放任何人離開,客棧掌櫃忙上去理論,對方將朝廷的名號亮出來,原本滿腹怨氣的客人們也沒了聲響,全都敢怒不敢言。


    張澤反應極快,手中長刀出鞘,直接就架在李遂安脖子上,丹田運氣,大喝一聲。


    “都給我住手!”


    客棧眾人不意出此變故,全都大吃一驚,見張澤手上還提著刀,尋常客人都露出害怕神色,自覺不自覺地為張澤讓出一條道。


    “你作甚!”領隊的士兵怒道。


    張澤冷冷一笑,他是上過戰場的人,隻要不刻意收斂周身氣勢,就能輕而易舉讓人提起戒備。


    “你們看好了,在我手上的人,乃是你們衡國公李寬的女兒,紀王賀秀的正妃,若想要她活命,就讓我離開,否則她也活不成!”


    士兵們麵麵相覷,他們此行出來,的確是為了搜查裴皇後與李遂安的下落,卻沒想到會鬧這麽一出,一時間無人動作。


    張澤見狀,將刀鋒挪前一分,李遂安的脖頸隨即出現一道血痕。


    李遂安露出痛苦神情,大叫起來:“你們瞎了眼嗎,我是李相的女兒,他就我一個嫡女,這賊子將我挾持出來,我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爹不會放過你們的!”


    領隊忙道:“住手,別傷了王妃!”


    張澤獰笑:“那就要看你們配不配合了,去準備一匹馬,足夠的幹糧和水,等我離開這個鎮子,自然就會放了她!”


    領隊問:“還有其他賊子呢!”


    張澤冷哼:“我不知道什麽其他人!”


    他推著李遂安往前走,一步步朝門口逼近,伴隨著他們越走越近,李遂安脖子上的血痕也越來越清晰。


    領隊不得不揮揮手,示意左右讓出一條路,又吩咐手下去準備馬匹和幹糧。


    馬很快牽來,張澤扯著李遂安上了馬,丟下一句話。


    “不許跟著,等出了鎮子自然會放了她!”


    但士兵們哪有可能不跟著,隻是不敢太靠近,隻能遠遠綴著,生怕激怒張澤。


    張澤小聲對李遂安道:“你別怕,雖然劃破了一點口子,但實際不嚴重,回去上點藥就好了,實在抱歉,方才不這麽做,沒法取信他們!”


    “我知道。”李遂安勉強扯了扯嘴角。


    張澤猶豫了一下:“你可有什麽話想對安王殿下說的嗎,我可以幫你帶到。”


    李遂安沉默半晌,輕輕道:“沒有。”


    一路上兩人沒再言語,其實這條路也不算長,隻是張澤故意放慢速度,為裴皇後他們拖延更多的時間,把一刻鍾能騎馬走完的路,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將李遂安放下馬。


    “你保重。”


    李遂安點點頭。“快走吧!”


    她目送張澤策馬疾馳離開視線,方才轉身慢慢走回去。


    過了一會兒,士兵們追趕過來。


    “王妃沒事吧!”


    李遂安摸著脖子,捂住傷口,冷冷道:“差點就斷氣了,你說有事沒事?”


    領隊噎了一下,隨即道:“敢問王妃,那賊子方才往哪條路走的?”


    出了鎮子有兩條路,一條往隋州,一條往金州,完全是南轅北轍的方向。


    李遂安指了一條繼續南下的路,領隊隨即讓幾個士兵追上去。


    “還不快些回去,想讓我流血而死嗎!”李遂安等了片刻,不耐煩道。


    這位紀王妃的脾氣還真不如何,但人家來頭大,領隊不得不低聲下氣陪笑:“要不小人先在鎮上找個大夫給您看看,包紮一下傷口?”


    李遂安怒道:“誰要在這種破地方看大夫,也不知道會不會看死人!趕緊回襄州,我要去見我爹!”


    “是是是,來人,準備馬車,送王妃回去!”


    ……


    “情況如何?”


    遠在千裏之外的甘州,此時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


    嬴子瑜恨不能光著膀子到處走,隻是礙於在安王殿下麵前不能失禮,這才不得不苦苦忍耐。


    賀融似是看出他隱含焦躁的心情,揮手讓正在給自己打扇的侍女去嬴子瑜那邊打扇。


    嬴子瑜忙推辭,說這怎麽好意思。


    陶暄揶揄道:“殿下,您看嬴將軍既然不熱,那要不給我打扇吧,我熱。”


    嬴子瑜瞪了他一眼,生怕賀融反悔似的,趕緊拱手謝過,然後說起正事。


    “按照行程,林淼他們現在應該已經抵達琵琶山一帶,很快就可以往北推進,直抵涼州。”


    蕭重補充道:“涼州目前的兵馬約有十來萬,不過這十來萬人,並非全在都城,有些還分布在嘉麟,林將軍很可能會直接繞道後方,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再逐漸收縮包圍圈。”


    賀融得蕭重歸降之後,稍作休整,就派林淼帶兵出發,反守為攻,直取涼州,他自己則坐鎮甘州,居中策應指揮。


    在場眾人對他的決定均無意義,雖然每個人都知道現在突厥人的威脅更大,但如果不平定蕭氏,收複涼州,後方就永遠有個隱患,賀融他們也無法放心南下。


    “致遠,這次我沒有派你出征涼州,並非不信你。”賀融對蕭重道。


    蕭重拱手道:“我明白,殿下不必解釋。我畢竟是涼州降將,身份敏感,又有些故人在那裏,去了之後未必能完成任務,還有可能礙於人情處處受製。”


    賀融頷首:“你能明白是最好的,涼州收複之後,林淼會帶兵在那裏駐守,而嬴將軍熟悉甘州,這裏也非他不可,等涼州戰事告一段落,兵力重新整合之後,我希望你能跟著我一道南下,討伐突厥人。”


    蕭重一怔,隨同安王出征,功勞自然更大,但林淼和嬴子瑜這兩名得力戰將都不在,安王身邊豈非就剩他這一名降將了?


    他想了想,主動道:“我畢竟一直待在涼州,不熟悉殿下的兵馬,願自請為副將,聽從調遣,還請殿下另外委任一名主將吧。”


    賀融就笑了:“主將就是我,你還要什麽主將?隻不過我對調兵遣將,注定不比你們更熟悉,屆時戰場上的事,自然還是你說了算,我不會輕易幹涉的。整合兵力之後,你手頭應該能有十萬兵馬,我們這一路南下,沿途肯定還會有不少殘兵敗將,你看著可以收編的話,再收編一些就是。”


    “這……”


    “這什麽這!”嬴子瑜心直口快地搶過話,“你既然已經歸入殿下麾下,就是殿下的人了,與我們一般無二,殿下信你重你,難不成你自己還不信你自己!”


    蕭重自嘲一笑:“是我多慮了,多謝嬴將軍提醒,我必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十萬兵馬說給就給,對比蕭豫的猜忌重重,這份信任不是不令人感動的。


    更何況安王知道他的為難,還特意不讓他去打涼州,這並非不信,反倒是一種體諒。


    士為知己者死,蕭重雖然內心深處,隱隱還有一些對蕭氏的歉疚之意,但情感卻已經不知不覺傾向賀融這邊。


    “我已經吩咐林淼,兩軍對陣,刀槍無眼,生死聽憑天命,自然沒什麽可說的,但假如能打下涼州,對願意投降的蕭氏,一律押送到甘州來,不會傷害他們的性命。”賀融道。


    他甚至把蕭重想提,卻不好意思提的想法都提前考慮到了,蕭重又怎能不動容?


    蕭重不由自主將蕭氏與安王拿來比較,得出的結論,卻隻能是令自己一聲歎息。


    還未等他說出什麽感激的話,門外便有人送來信件,呈到賀融手邊。


    賀融拆信閱覽,臉上的喜色越來越明顯。


    嬴子瑜心急,忍不住問:“殿下,是不是有什麽好消息?難道長安守住了?”


    賀融的喜色淡了一些,搖搖頭道:“不是長安,是靈州那邊來消息,薛潭說晉州一役之後,陳巍雖然戰死,兵馬也損失過半,但混戰之下,還是有些士兵衝出重圍,死裏逃生,先前長安派禁軍統領陳謙帶兵前往協助陳巍,陳謙也僥幸未死,他在半路上集結殘兵,又一路將他們帶到靈州,投奔於我。”


    陳謙當年曾隨賀融出使西突厥,他後來能在禁軍高升,也離不開賀融的舉薦,是以他帶著殘兵,並沒有去找南逃的禦駕,反而一路往北,尋到靈州去。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陶暄大喜道:“恭喜殿下又得一虎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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