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機稍縱即逝,不容半點拖延,蕭重北上追擊突厥人而去,賀湛則準備南下會戰李寬,兄弟剛剛重逢,轉眼又要麵臨離別的局麵。


    河水滔滔,雖不如長江澎湃,但也一往無前,絕不回頭。


    賀湛覺得自家三哥越見消瘦了,臨風而立,雖然衣袂飄飄,但也顯得袍服寬大。


    兩人的身量原本差不多,但這樣一對比,反倒顯得賀湛見高了。


    “三哥,眼下時局動蕩,回長安這一路未必太平,你還須多加小心為好。”


    賀融頷首:“放心吧,我帶著人,沿途有蟊賊山匪,正好趁機收拾了。”


    賀湛心中不舍,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賀融見狀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凱旋回長安,我親自出迎,為你慶功。”


    賀湛故意道:“萬一我回不去呢?”


    賀融蹙眉看他:“年紀也不小了,怎麽說話跟小孩兒似的?你若敢不回去,我必是要親自過來找你,打斷你的腿。”


    前半句還挺讓人感動的,待聽見最後一句,賀湛忍不住嘴角抽搐。


    “三哥你對你以後媳婦兒也這樣凶巴巴的話,會把人家嚇壞的。”


    賀融高高挑起眉頭:“你倒是提醒了我,此番回京,我便讓母後幫忙留意,為你尋個不凶巴巴的王妃。”


    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賀湛知道自己打嘴仗是不可能贏過賀融的,索性閉嘴。


    實則大庭廣眾之下,許多話也不好說,眼看賀湛吃癟,賀融笑了一下,為他整整領子,轉身上馬。


    身後譚今等人立時跟上,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旌旗飄揚,天地空曠,賀湛立於高石之上,遠遠眺望。


    “殿下,接下來我們有何打算?”旁邊周寓上前一步詢問道。


    他出身京城禁軍,當時隨賀湛南下鎮壓南夷叛亂,後來賀湛見他在打仗上頗有天分,就沒讓他回去,而是將人留下來,提拔為副將,如今也算是賀湛的心腹了。


    賀湛依舊望著遙遙前行的隊伍,嘴上道:“李寬現在巴不得盡快南下,必然會夜以繼日征船渡江,你馬上讓人去準備一下,我們中午就出發,天黑之前應該能找到城鎮休整,爭取盡快追上李寬。”


    周寓上前一步,連聲音也壓低了幾分:“殿下,其實我們不用那麽急,長安那邊情況未明,說不定安王殿下隨時需要我們北上,萬一離得太遠……”


    賀湛終於將視線移至他身上,露出一種近乎似笑非笑的表情:“你這些話,是你自己想說,還是別人讓你說的?”


    周寓一驚,忙道:“自然是卑職自己的主意!”


    賀湛淡淡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周家那些人,私底下聯係你了,自打周相去世之後,周家現在還有拿得出手的人才麽,都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了?”


    周寓姓周,與義興周氏也有些關係,不過是不受重視的旁支。突厥人入關,嘉祐帝南下之後,世道混亂,世家高門首當其衝,有些人跟著嘉祐帝南下,卻在中途因為帝駕歸西,又與李寬政見不合,被迫離開大部隊,分散各地,還有一部分留在長安的,現在也四下流落,不知所蹤。


    其中一些人與李寬分道揚鑣之後,見賀融賀湛南下,也就生出投奔他們的心思,可惜賀融對世家的態度始終淡淡,當年在靈州時,他甚至不顧範氏等商戶的背景,直接就對他們下手,也正因為此事,世家高門與安王的關係徹底惡化,被安王整治過的人,更是對他恨之入骨,這種情況下,那些人自然而然將心思放在了賀湛身上。


    興王同樣是皇子,手握兵權,驍勇善戰,不可能甘願屈居人下,更何況他們聽說上回因為安王沒有及時馳援長安一事,興王還特地寫信去質問,兄弟兩人的關係出現裂痕,大不如前,這種機會自然要好好利用。


    這才有了周寓向賀湛建言的這一出。


    跟隨賀湛許久,他自然聽出對方心情不快,忙跪下請罪道:“殿下息怒,他們的確來找過卑職,但卑職方才這麽說,並非受其慫恿,而是真心誠意為殿下著想!”


    從龍之功,自然比打勝仗的功勞要大得多,周寓說這番話,的確是存著那麽一點私心,但他更多的,也的確是覺得興王能耐手段樣樣不缺,既然亂世之中,誰都可以憑本事稱雄,那以興王的身份能力,又為什麽不能自立?


    賀湛冷冷道:“你若是受他們慫恿,現在我也不會與你說話了。他們心裏在想什麽,我清楚得很,三哥不理他們,他們就來找我,若我也不理他們,他們是不是就去找裴皇後了?先帝匆忙南下,朝廷任由突厥人入關,我們鞭長莫及,當時那些朝廷重臣們又在作甚?忙著爭權奪利,黨同伐異,就算李寬是竊國賊,這些屍位素餐的世家子,也要擔起一半責任!”


    周寓被說得頭也不敢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鎮守嶺南這幾年,終究是在賀湛身上留下痕跡,他可以放任自己在私底下,在賀融麵前,與從前無異。


    但對於周寓這樣的下屬而言,他看到的卻是賀湛威壓日重,一旦沉下臉色,說幾句重話,就能讓別人大氣不敢出。周寓沒想到興王殿下對世家的評價如此之低,但想想自從丞相周瑛去世之後,張相雖然也堪稱正值,卻無法壓得住勳貴,不得不拉攏其他世家與之抗衡,由此帶來的,必然是朝堂上紛爭不斷,互相傾軋。


    見周寓不言不語,賀湛緩下語氣:“你雖然也姓周,但並非那等紙上談兵,誇誇其談的世家子弟,日後沙場建功立業是少不得的,我希望你能維持本心,勿要與那些心懷叵測之人廝混,當年他們嫌棄你不是嫡支,怎麽一出事就知道來找你了?”


    周寓深吸口氣,壓下混亂的心思,拱手道:“殿下教訓得是,往後卑職一定恪守本職,絕不多事多言。”


    賀湛嗯了一聲。


    正當周寓以為沒什麽事的時候,他又聽見對方說了一句:“你不要以為三哥看不出你的心思。”


    周寓大驚,一時說不出話。


    賀湛看了他一眼:“三哥不過是知道我重用你,所以不會越過我,直接處置你,一旦你有異心,我保不住你,也不會保你的,你可明白?”


    周寓那一丁點心思,終於去得徹徹底底,他拜倒在地,行了一禮,表明自己的態度,賀湛這才揮手讓他退下。


    賀湛很清楚,他的手下,懷有周寓這種想法的人,肯定不止周寓一個,隻不過周寓借著世家之口,先把大家的心聲說出來罷了,一旦賀湛自己露出那麽一點兒念頭,眾人估計立馬一擁而上,將龍袍披在他身上了。所以賀湛這番話,不唯獨在與周寓說,也是間接在警告其他人。


    若換了其他兄弟,哪怕是太子,麵臨這等局麵,賀湛也不大相信對方能重整山河,說不定真會像周寓他們所希望的那樣自立,但如果是三哥……


    如果是三哥……


    他願意去相信,也願意低下這個頭顱。


    世間有人舍義而就利,自然也有人願意去相信那一份情和義。


    想起賀融像從前那樣推開他腦袋皺眉數落的情景,賀湛不知不覺嘴角微揚,帶上一抹笑意。


    湛湛藍天,雖然眼下還蒙著幾許陰霾,但陰霾總會散盡,青空總會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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