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嘉祐帝南下,王公貴族,世家子弟紛紛跟隨帝駕左右,但並非所有人都一路跟到襄州,也有些出了長安就各奔東西,又或者去自家在長安郊外的莊園暫時躲避。


    後來突厥人入城,連帶長安郊外也都掃蕩一通,有些人未能躲開噩運,直接家破人亡,也有些人大難不死,又躲藏在萬年縣等地,觀望形勢。等到突厥人北去,確定不會再回來時,那些僥幸逃過一劫的達官貴人,又陸續重聚京城。


    群龍無首,亂象紛紛,直到裴皇後歸來。


    裴皇後是個能耐人,她自小生母早逝,父親征戰在外,她小小年紀就撐起一個家,裏裏外外打理穩妥,當年文德帝也正是看中她的能幹,才會將她聘為嘉祐帝正妻,事實證明裴皇後也沒有辜負文德帝的期盼,她在皇後這個位置上幹得穩穩當當,可圈可點,任誰都要稱一聲賢後。


    當年皇後嫡子剛剛降生沒多久就夭折了,彼時正是太子與紀王相爭日趨激烈的時候,事後小皇子的死因雖然徹查無果,但眾人私底下都揣測小皇子的死也許另有蹊蹺,如今裴皇後又帶著新生的嫡皇子歸來,那些待在長安的朝臣勳舊紛紛出迎,重新簇擁在裴皇後身邊,請她出麵主持大計。


    裴皇後尋了個日子,將所有人召集到一處。


    宮城經過突厥人的搶掠,狼藉遍地,宮女四散,一時半會自然無法入住,裴皇後去了她出嫁前的娘家秦國公府,那裏倒還一直有人打掃,突厥人入城掃蕩時,嫌棄秦國公府外表陳舊,也懶得進去,公府反倒因此得以保全,內裏雖然年歲久了,但收拾收拾也能暫住。


    眼下被請來的人都站在秦國公府的廳堂之內,因著人數太多,幾乎將廳堂都擠滿了,差點坐不下。


    裴皇後不愧是將門出身,前一日剛剛抵達長安,如今睡一覺起來,便顯得精神奕奕,絲毫看不出旅途疲憊了。


    許多人看見她,一下子就想起嘉祐帝在時的情景。


    嘉祐帝自然算不上明君,天下淪落到今日局麵,他更有脫不開的責任,但嘉祐帝也不是沒有優點的,他禦下以寬,處事溫和,哪怕犯了錯,輕易也不會流放砍頭,眾人從前不覺得如何,現在回想起來,物是人非,頓時心酸。


    有不少人已經低頭拭淚了。


    裴皇後見狀,也歎了口氣:“苦了你們了!”


    短短幾個字,讓有些上了年紀的,直接就嗚嗚哭起來。


    “上天保佑,我等翹首以盼,既未附逆,也未死在突厥人的屠刀下,終於盼來娘娘回歸,隻可惜陛下……”


    裴皇後自然要溫言撫慰:“我知道你們的忠心,陛下在天之靈,亦感欣慰。時下長安人心惶惶,我一介婦人,不得已出麵主持大局,不過我已得到消息,安王正帶著人往這裏趕,想必不日就能抵達,屆時還請諸位也要以今日對先帝之忠,對待安王才好。”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都不知道怎麽接話。


    裴皇後也不著急,手指一下一下順著係在腰間的玉穗子,似要將上頭的絲絛都一條條數清楚。


    “自古皇嗣傳承,以嫡為先,娘娘如今既然誕育皇子,那麽新皇也理應依照正統才是!”說話的人叫陳籌,朝廷未南遷前任戶部主事,原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但原先的朝廷重臣,死的死,逃的逃,投賊的投賊,陳籌自忖有了出頭之日,迫不及待便搶在旁人前頭開口。


    說話的時候,他還不忘偷偷抬頭,仔細觀察裴皇後的神情變化。


    對方既談不上高興,但也沒有不悅,很是平靜。


    雖說居上位者都要喜怒不形於色,可真正做到的也寥寥無幾,裴皇後這般神色說明了什麽?恰恰說明她其實心裏也想讓自己的兒子登基,隻是不好自己說出口,要等別人說。


    陳籌心頭一喜,自認為說中了裴皇後的心思。


    裴皇後環顧眾人,喜怒不辨:“你們也是這樣想的?”


    眾人沉默不言。


    此時又有一人高聲道:“臣以為,如今天下動蕩未歇,正該有年長之君主持大局,安撫民意,主少國疑,並非幸事!”


    大家聞言一驚,紛紛循聲望去,卻見對方說完之後,並不縮頭縮腦,反倒挺直了背脊,目光直視前方,不閃不避。


    此人名為範昭,是兵部尚書範懿的侄子,當初範懿主動留下,與賀秀一道守城,後來賀秀謀劃刺殺伏念,範懿也沒有離開,則是選擇一死全名節,他的屍首就是侄兒範昭幫他收斂的。


    裴皇後也認得他,就問道:“不知範尚書的遺體,如今安葬何處?”


    範昭黯然道:“多謝娘娘記掛,彼時京城淪於敵手,臣沒法將先伯父遺體運回老家,隻能就近在郊外匆匆下葬,野草孤墳,將就便是。”


    裴皇後溫聲道:“範尚書寧死不屈,一身傲骨,朝廷自然會記得他的功勞,不過該如何褒獎表彰,我卻不好作主,等安王到了,你們再請示吧。”


    聽這話意,仿佛是甘願拱手將皇位讓出,支持安王登基?


    眾人心中驚疑不定,陳籌更是著急,忙道:“娘娘,當此風雨飄搖之際,更該早定大事,安王身在半路,還未知何時能到,既有嫡皇子在,一切自然順理成章。”


    他認為裴皇後還在揣著明白裝糊塗,就跟皇帝要臣下三請三辭才肯登基一樣,裴皇後恐怕同樣也在拿捏架子,等著大家表態。


    陳籌這樣想,不乏在場也有不少人這樣想,當下就有一些稀稀落落讚同的聲音。


    範昭暗暗冷笑,正想出聲,就聽見嬰兒啼哭之聲,由遠而近。


    眾人抬頭,見一名年輕和尚抱著嬰兒進來,後麵還跟著個小和尚,一時都莫名其妙。


    年輕和尚看也沒看他們,隻對裴皇後道:“十一郎到處瞧,然後便哭了,約莫是在找母親!”


    他滿頭大汗,手忙腳亂,顯然對帶孩子沒什麽經驗。


    裴皇後笑道:“將他抱來。”


    說來也奇,嬰兒一到了裴皇後懷裏,漸漸就止了哭聲,嘴巴吮著手指,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說不出的可愛。


    眾人看看嬰兒,又看看兩個和尚,心念電轉,猜什麽的都有。


    卻也有聰明的人靈光一閃,想起先帝那個號稱出家,一別無蹤的四皇子。


    裴皇後抱著嬰兒,等他安靜下來,就交給邊上的侍女,然後問眾人:“你們想要擁立這個動輒哭鬧,連話都不會說的小兒?”


    眾人一愣,不知如何接話。


    “範昭說得不錯,當今天下亂局未定,正該有賢明之君主政,方能重振旗鼓,收拾河山,讓這樣一名小兒當皇帝,他諸事不懂,必然需要托政於旁人,又或讓我垂簾聽政,我自問見識有限,遠不如安王,諸位又是否能推舉出一個能耐遠勝安王的棟梁輔政之才?”裴皇後嘴角翹起,目光清亮,所有人的心思在她麵前似乎無所遁形。


    有人忍不住小聲道:“聽說張相淪於敵手,僥幸未死,等他回來,正可輔佐新君……”


    裴皇後聽見了,冷笑一聲:“張嵩的確沒有大過,資曆也足夠,可他一無範懿寧折不彎,二無救國佐君之才,若是有,先帝又何至於被逼得匆匆南下,再說他現在還在逆賊手中,與否與逆賊有所勾連都不知曉,你這樣提議,卻是何居心?難不成是想為李賊安插耳目?!”


    她將話說得這樣重,旁人自然不敢吱聲,連帶被李寬挾持南下的那一幫重臣,都不敢再提。


    但裴皇後卻還未說完,她指著被侍女抱在懷裏的嬰兒道:“此小兒口不能言,稚嫩過甚,即便當上皇帝,也隻能是個被人蒙蔽耳目的傀儡皇帝,它日天下局麵,隻會比現在更糟,而在場諸位,還有我,以及這小兒,就是千古罪人!若有誰想如此害我,倒不如我現在就直接將他摔死在這裏,也好圖個幹淨!”


    這話說得疾言厲色,更是誅心,在場人人無不變色,忙俯身跪地連稱不敢。


    誰也想不到裴皇後竟然狠心至此,為了不讓別人擁立自己的兒子,連親手摔死他的話都說出來了!


    旁人若是知道自己的親生兒子能當皇帝,自己能當皇太後,不知多麽歡天喜地,裴皇後倒好,做事完全不按常理,令人無話可說。


    事已至此,裴皇後態度鮮明如斯,眾人再有異心,也隻能按下不說。


    賀僖眼見裴皇後將這些人震得無話可說,不由大為驚歎:“母後這一手,可謂釜底抽薪,那些人離開時的表情,真是一個賽一個的難看!”


    他一會兒自稱貧僧,一會兒又稱母後,身邊的人早已習慣他這種顛三倒四的稱呼,明塵小和尚也隻是默默看了他一眼,懶得糾正他了。


    裴皇後笑了笑,道:“不說狠點,他們以為我欲迎還拒,以後更不得清淨。”


    她原就誕育了嫡子,像陳籌所說,就算想要讓自己的兒子登基,也是名正言順,但古往今來,多少人就死在不自量力上,裴皇後能在如此巨大的誘惑之下,依舊保持清醒頭腦,和堅定支持賀融的立場,這讓賀僖十分佩服。


    “但這些人心懷異念,會不會暗中作梗,與三哥過不去?”賀僖有點擔心。


    他雖然不喜歡讀書,更沒想過上陣殺敵,或治國論政,但遊曆四海這些年,足夠讓一個毛毛躁躁的少年成長起來,賀僖同樣讚成裴皇後的觀點,當今天下,已經經不起第二回動蕩了,而放眼朝中內外,也隻有賀融,才能應付這樣的局麵。


    裴皇後搖搖頭,她從少女時掌管府中家務,到後來成為六宮之主,一國皇後,對人心看得再明白不過。


    “不會,他們不過是想投機掙個從龍之功罷了,見事不可為,自然會歇了那份心思,等三郎入京,恐怕上趕著趨奉的,也會是他們。”


    正說著這話,外頭便有人來報,說安王距此不過十數裏,很快就能入城了。


    賀僖縮了縮脖子,方才在旁人麵前,所有淡然出塵的高僧風範悉數煙消雲散。


    “完了,我得找個地方躲躲,不然三哥見了我,肯定二話不說,先打我一頓!”


    明塵撇撇嘴,沒出聲。


    賀僖見狀,很是不滿地擰住他的臉頰:“快幫我想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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