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經曆過戰亂的長安百姓,正如驚弓之鳥,聽見這個消息,立時就慌亂起來,原本已經稍稍被安撫下去的人心,又如被石頭打破的水麵,陣陣泛起漣漪。


    不唯獨是百姓,連早朝時也有人提起這件事,問新君要不要派個使者前去問一問興王。


    此時新君剛剛登基,因著天下未定,連登基大典都是從簡的,有些官員為了討好賀融,還特地準備了一份厚禮,結果直接被賀融訓斥一頓,灰頭土臉又將禮物帶了回去。


    新君的性情,許多人都在觀望,經此一事,那些原本打算歌功頌德的人,也都退縮不少。


    先帝南下之後,除了侄子範昭主動堅決要求留下之外,其餘在京的範氏族人,都被範懿送上了隨帝駕而去的行列,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李寬謀反,南下的隊伍也因此落入李寬手中,生死不知,在京的範昭反倒幸存下來,還因在裴皇後麵前支持安王即位的那一席話,而得到新皇重用,從原本的賦閑翰林提拔為兵部侍郎,位列重臣之一。


    陳留範氏底蘊深厚,原也不是拿不出厚禮,隻是經過戰亂之後,大部分家財都被帶往南方,範懿原就打算以死全節的,身邊自然不會留太多財物,更不要說珍寶了,所以範昭要像別人那樣砸重禮博君一笑,是不可能的。


    他坐在宣政殿內,耳邊聽著旁人在奏事,暗暗慶幸自家拿不出貴重禮物,反倒免了被訓斥的下場,否則前有擁立新君的言論,後有趨奉賀禮,就算陛下不在意,旁人也會將他當作佞臣。範昭一心想走伯父的直臣路子,當然不希望被冠上這樣的名聲。


    想及此,範昭不由微微抬頭,借著眼角餘光,瞥向不著痕跡望向正中上位。


    那裏坐著新君。


    賀融正專心致誌聽工部官員稟告長安城牆修繕加固事宜,麵容有些消瘦,卻精神奕奕,他不經常表達意見,更多時候喜歡聽群臣說,但大家卻不敢將他當作先帝一樣的人物。


    範昭想起伯父生前,曾私下與他點評過朝中皇子。


    太子占了長子的優勢,行事中規中矩,最像先帝。


    紀王勇武有餘,聰明不足,可以當衝鋒陷陣的名將,卻無法統帥三軍。


    安王貌似寡淡,實則內有丘壑,用人做事大開大合,不拘一格,不像先帝,但也不像其祖文德帝,倒有幾分像開國的高祖皇帝。


    興王有勇有謀,若無前麵那些兄長在,他也足可問鼎大位。


    可惜安王珠玉在前,就算沒了太子與紀王,興王想爭,也名不正言不順,除非天下大亂,群雄逐鹿,各家憑實力說話。


    而現在,興王南下與李寬打仗,手頭的兵力幾乎可與長安抗衡,如果他有異心,根本不需要與李寬合作,隻要與李寬達成協議,坐視對方掉轉頭北上攻打長安,再坐收漁人之利……


    不怪範昭會有此擔心,自古權勢誘人,誰不想登頂九霄?想當年齊王為了皇位,連親生父親都殺了,更何況是兄弟?


    人心向上,人性向下,從來經不起考驗,所以古往今來,登上皇位前後的帝王,往往判若兩人,並非他們難伺候,隻是位置改變心態,人之常情。


    範昭禁不住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奏疏,那是昨晚事先寫好的,請皇帝將興王調回來,換蕭重南下對付李寬。


    心中猶豫不定,他還沒決定到底是否要呈上去。


    他也知道臨陣換將不大合適,但總比興王有了異動之後再作出反應要來得好,未雨綢繆,防範於未然,本是臣子本職。


    那頭工部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賀融點點頭,環視眾人:“眾卿可還有何補充?”


    小朝會人不多,連同他自己在內,也就十來個人,長安之亂前,左右相與六部九卿大多跟著帝駕走了,現在許多人還被捏在李寬手裏,別說回來了,連性命是否得保都不知道,在場許多人,除了薛潭和譚今之外,原先的品級並不高,現在正是用人之際,許多人被破格提拔,雖然賀融沒讓他們一下子登上六部高位,但每個人也都越了兩三級。


    原先還擔心自己死在突厥人之手的官員,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熱的新貴,也不知那些還在李寬手裏的重臣,知道之後會否捶胸頓足,後悔不迭?


    無人做聲,長安城修繕之事告一段落,範昭則終於下定決心,起身上前幾步,走到正中,呈上奏疏:“臣有本奏。”


    內侍馬宏過來,將他的奏本捧走,呈給新君。


    許多在文德朝就為官的人看到這位資曆深厚的內宦時,還吃了一驚,但驚訝之餘,又暗暗佩服此人的運道。


    文德帝在時,馬宏便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後來文德帝駕崩,一朝天子一朝臣,嘉祐帝不愛用他,他就去給先帝守陵,三年期滿之後重回宮廷,昔日位高權重的禦前總管,也隻能默默待在宮廷裏,當個無名小卒。


    可如今新君登基,這馬宏搖身一變,居然又成了天子的近臣,讓人吃驚之餘,不由暗暗佩服他的手腕,有些人甚至暗暗琢磨現在與這位馬常侍交好,不知是否還來得及。


    範昭不知許多人的所思所想,他一板一眼將奏疏上的內容簡述一遍。


    一時間滿室寂靜。


    興王與李寬私相授受的風聲愈演愈烈,也有人明裏暗裏捅到天子跟前,但像範昭這樣直接提出臨陣換將的,還是頭一個。


    賀融不置可否,隻問眾人:“範卿之言,你們以為如何?”


    大家見皇帝既未發怒,也未表態,心思都活絡起來。


    有人便道:“臨陣換將,恐怕不利於軍心,但臣以為,可派一名欽差前往,一來以犒賞之名,慰勞將士,二來也可留在軍中,以便隨時傳達陛下旨意。”


    簡而言之,就是派個監軍去監視興王。可這人舌燦蓮花,反倒說得像是給興王的莫大恩惠。


    賀融不由看了對方一眼,他認得此人,姓蔡名茵,原先在季淩手下的工部任職,剛被提拔為侍郎沒多久。


    這樣的口才,待在工部可惜了,倒是可以去出使外國,給朝廷要些好處回來。


    他心不在焉地想道,對方後麵又說了什麽,竟全然沒聽進去,直到蔡茵說罷過了好一會兒,賀融覺得四周靜得有些奇怪,抬頭看見眾人都在等他發話,這才回過神,嗯了一聲:“蔡卿提議不錯,容後再議。”


    蔡茵聽這話意,似乎皇帝采納的興致不高,不死心道:“陛下,戰機一瞬即逝,從長安啟程還須時日,此事宜早不宜遲啊!”


    賀融依舊沒有明確表態,隻說一句知道了,此事就暫且擱置下來。


    但正因他這一句曖昧不明的“知道了”,眾人聞弦歌而知雅意,覺得陛下的確有壓製興王的心意,隻是不好當眾說出來,便紛紛上疏,請皇帝將興王召回,以平物議。


    賀僖等人聽聞此事,想要求見賀融,卻被馬宏以陛下政務繁忙而拒之門外,越發著急起來,又跑去見了裴皇後。


    裴皇後自打被尊為皇太後,就真過上了諸事不理,專心養兒的日子,雖然這些天外麵風言風語不時傳進來,但她卻始終沒有過問,見了賀僖著急上火的樣子,還很詫異。


    “你平日裏都待在青龍寺講經的,怎麽今日有空入宮來?真是稀客!”裴太後見了他,高興道,“肅霜,給四郎上一杯甘露飲。”


    賀僖苦笑道:“母後先不忙,我就是入宮來問問,母後可知如今外頭的傳言?”


    裴太後奇道:“天下未定,總有人伺機生事,外麵現在傳言可多了,你說哪一個?”


    賀僖歎氣:“便是與五郎有關的,外頭都說五郎與李寬勾結,所以才按兵不動,我是不信的!”


    裴太後含笑;“你都不信,三郎與五郎自幼親近,又豈能輕信?”


    “可是……”賀僖欲言又止。


    裴太後見狀,替他將心裏話說出來:“你怕三郎當了皇帝,與五郎一君一臣,帝王心術深不可測,往日情誼也成過眼雲煙?”


    賀僖歎息一聲,沒有說話。


    他雖然已經出家,不肯沾染世俗權勢,但過往並不是說拋開就能拋開的,旁人依舊“四郎”、“四殿下”地叫,賀僖一直覺得隻要心中有佛,就不必過分計較身外虛名,所以也沒有糾正過別人的稱呼,還時不時入宮探望從前的親人們,師弟明塵也說他這樣很有“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修為了。


    裴太後道:“我是信三郎的,但你既然有此疑慮,說明朝中這樣想的人不在少數,拖得越久,對皇帝和五郎都沒好處,我這就去問問。”


    她去問,怎麽也比賀僖去問要來得名正言順,賀僖大喜:“多謝母後!”


    卻說裴皇後與賀僖前往宣政殿的路上,賀融與薛潭,譚今二人,也正在談論傳言之事。


    薛潭語出驚人:“陛下,臣懷疑謠言背後,有朝中之人在興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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