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樓,書房裏老趙在算賬。


    這是他暗地裏給人接的私活,不能讓廠裏知道,不然要被處分的。


    “睡了,累了一天了。”


    沈春梅走到丈夫身邊,給他續了杯茶。


    “儂說這個小家夥到底是什麽命啊?怎麽一天到晚就想著往外頭跑。”


    沈春梅歎了口氣,“我看他將來是當不了會計的,屁|股下麵像是有個橄欖核子一樣,坐不住。”


    “跑,他能跑到哪裏去?從此以後,打也要把他打服了,就給我乖乖呆在家裏念書,畢業以後接過我的算盤繼續算賬。”


    老趙的算盤珠子是紅木的,杠子是全銅的,打起來劈啪作響,格外好聽。他家老爺子傳給他,他是準備世世代代傳下去的。


    結果誰也沒想到,上學了之後趙景聞皮還是一樣的皮。他在學校裏什麽事情都幹,什麽禍都闖,就是讀不進書。


    作孽啊,小學二年級了,連九九乘法表都沒背完全。三七還二十四呢,更別說打算盤了。


    隔三差五,老趙和沈春梅就會被學校老師叫去挨訓。趙景聞不是撕了作業本,就是拉女同學的辮子,把校長的茶杯擺到女廁所,把同學的紅領巾串起來升到國旗杆上去。老師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說紅領巾是國旗的一個角,他拚全了四個角就等於拚出一麵國旗。國旗當然要升到國旗杆上去。


    ……這都叫什麽狗屁事情,簡直丟死個人。


    在趙景聞的“作天作地”對比之下,他上中學的妹妹趙景麗偷偷學人燙頭發,穿小腳褲壓根不算什麽事情。


    到後來老趙對於這個兒子已經差不多要麻木了,覺得他畢業之後隻要能找一份工作,太太平平上班,不要混到提籃橋監獄裏就算大吉大利了。


    誰知道這邊趙景聞一畢業,隨著偉大領袖一聲號召,全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了。


    一心向外這外頭世界的趙景聞終於得償所願,遠遠地離開了東海之濱的上海,來到了遙遠神秘的雲南西雙版納。


    這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後,趙伯濤因病過世,死前都沒來得及見到兒子最後一眼。


    沈春梅跑到皮鞋廠去哭訴,說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兒子繼續呆在外地了。老趙沒了,她前幾年得了坐骨神經痛和頸椎炎,也不能踩縫紉機了,裁縫鋪已經關掉。家裏唯一一個賺錢的就是在毛紡廠裏工作的趙景麗。不過就她那點工資,自己吃吃喝喝就用光了。她要趙景聞回上海,家裏需要頂梁柱。


    經過第三皮鞋廠領導的研究決定,同意趙景聞頂替他父親的工作,進入鞋廠工作。至於什麽崗位……等人到了上海再說,現在待定。


    一紙調令發到雲南,趙景聞終於能夠回到闊別已久的上海。


    在母親和妹妹的迎接下,趙景聞穿著一身綠色的軍裝,拎著行李袋,棉被和裝了臉盆腳盆的網兜回到了日思夜想的長樂坊。


    “今天就出去吃吧,樓下的小飯店味道很好。”


    那個原先屬於趙家,後來歸屬街道的門麵,如今是一爿小飯店,主廚是“滄浪亭”退休下來的大師傅,做的蘇州菜味道很正宗,附近的居民都愛吃。


    沈春梅拉著兒子的手,哭一陣笑一陣,笑總算兒子能夠留在上海,不再外頭漂泊,哭兒子回家的代價是男人沒有了。


    “建國大哥在麽?”


    路過小飯店,走向隔壁自己大門口的時候,趙景聞聽到有個小姑娘衝著小店裏的人發問,裏麵的人擺擺手說他不在,那個小姑娘失望地走了。


    趙景聞上樓,洗澡,換衣服,喝茶,短短一個小時裏,來了三五撥人,有男有女,都問那個“建國”在不在。


    “姆媽,誰是‘建國’?”


    趙景聞換下綠軍裝,換上白襯衫,忍不住朝正在給他整理行禮的沈春梅發問。


    “哦,樓下飯店的學徒工,‘小蘇州’呀。”


    提到這個人,沈春梅忍不住地笑了起來,“一個漂亮得不行的小夥子。你是不曉得,自從他來樓下的店裏幫忙,這生意比原來更好了。好多小姑娘都是從這建國來的。”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沈春梅一把年紀看到好看的男小囡,女小囡也歡喜。尤其是這個小蘇州隻比自己的兒子大了一歲,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家兒子一樣。


    “‘小蘇州’?漂亮麽?”


    趙景聞換好衣服,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左顧右盼一回。


    不會有人比我好看的。


    他心想。


    *


    作者有話要說:


    趙景聞:我要討個蘇州老婆,要比我好看的那種,頂頂好看,頂頂賢惠!


    注釋1:百度詞條《外白渡橋》


    第103章 我的蘇州小官人 二


    趙景聞回到上海半個月, 也“待定”了半個月。


    皮鞋廠也不知道哪道手續出了問題,遲遲不讓他去上班。


    一開始他以為是在審查自己在雲南的情況,後來又猜想父親的崗位可能已經被人走關係頂替掉了, 如果是這樣就麻煩了。沈春梅去了鞋廠幾次,人家隻跟她說放心, 很快就可以上班了,讓她兒子在家安心等,該你的跑也跑不掉。


    於是趙景聞又變成了“待業青年”,整天無所事事,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


    “建國在麽?”


    “小蘇州今天來幫忙麽?”


    他如今睡在二樓,在他老爸的書房裏放了一張床,三樓仍舊是媽媽和大妹妹睡。八十年代初大量知青返滬, 很多人都沒有工作, 上海社會風氣和治安不是很好,偷雞摸狗的事情不少。趙景聞睡在二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要保護家裏人。


    問題是他的床頭下麵緊挨著樓下餐館的大門, 每天到了中午前後,樓下陸陸續續傳來切菜切肉的聲音, 飄上來各種獅子頭, 紅燒肉,響油鱔絲的勾人香味就不提了, 還天天有人跑來問那個“小蘇州建國”在不在。


    “煩死了!這個‘建國’到底是誰啊?吵得人都不能睡覺了。”


    趙景聞氣得狂拍枕頭,“不要讓我看到你, 不然二話不說先揍一頓!”


    他也不是沒想過要衝到樓下去, 找那個什麽建國去的。但是人家這段時間一直沒來, 說是請假回蘇州老家修墳去了,就連廠裏的正式工作也停了。


    中午十一點,趙景聞從樓上下來,大妹妹早就去上班了,家裏就剩下姆媽一個。


    “怎麽回來上海幾天,不但沒吃胖,反而還瘦了呢?”


    沈春梅見著兒子日漸消瘦下來的臉孔,很是心痛。


    趙景聞本來就是個精力過剩沒事也要找點事情的人,呆在家裏時間長了,心情越發鬱悶。吃不下睡不著,好不容易到了早上五六點鍾迷迷糊糊打起瞌睡,結果樓下就開始“建國,建國……”


    “去找你初中的那幫朋友玩玩吧。別呆在家裏了。姆媽給你錢。”


    其實趙家不缺錢,沈春梅去皮鞋廠就是故意哭窮。別說她那十幾個碗裏的戒子,就是老趙以前私下給人做賬就不知道賺了多少外快了。


    “姆媽我有錢。那我出去了……”


    雲南那邊買不到什麽東西,趙景聞又沒有談女朋友,所有的工資都存著呢。


    趙景聞讀書的時候是個差生,和他玩在一起的當然也是差生。


    阿強,滬生兩個也是從農場回來的,一個黑龍江農場,一個大豐農場,不過和趙景聞不同,他們是偷跑回來的。


    “外地太苦了,還是上海好啊。南京路淮海路,什麽都不買,光蕩蕩就覺得開心。”


    阿強勾著趙景聞說道。


    “景聞,晚上有空伐啦?去看夜場電影。《高山下的花環》看過伐?唐國強演的。”


    “哦呦,看什麽唐國強。現在不流行去電影院裏看電影了。景聞儂是不曉得,現在上海有私人錄像廳,可以看到香港台灣的電影。要我說還是鬼片、僵屍片最好看,我們去看錄像吧。”


    滬生吃著甘蔗,一邊走一邊說。


    “隨便……先看電影,再看錄像唄。”


    帶著美國電視《大西洋底來的人》裏男主演差不多式樣的蛤·蟆鏡,走在最中間的趙景聞無所謂地掏了掏耳朵。


    趙景聞除了讀書不好,在其他地方倒是觸類旁通得很。


    他知道這兩個家夥沒有工作,家裏也不會給零花錢,就想跟著他逛吃逛吃。他也不在乎,等於花錢找人陪自己玩麽。等自己去廠裏上班,沒功夫應酬他們,這些人自己就會消失了。


    那天夜裏,他們看完電影看錄像,從錄像廳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點多了。馬路上靜悄悄,差不多所有的店鋪都關門了,隻有夜宵電車還在路上奔走,把紡織廠,毛紡廠下夜班的女工們送到各個弄堂口。


    “去吃夜宵吧。”


    趙景聞摸了摸肚皮,感覺有點餓了。


    他記得樓下那爿小飯店開到蠻晚的,現在過去應該還有人。


    到了“小滄浪”飯店,三個人坐下來叫東西吃。阿強和滬生半點不客氣,一人要了一客大排麵,加炸豬排。趙景聞晚上不想吃肉,就叫了一碗蔥油拌麵。


    這個時間店裏隻有一個人,服務員兼廚師,他點了點頭,轉身就要進廚房去。


    “哎,等等……”


    趙景聞攔住他。


    “儂就是那個‘小蘇州’麽?”


    他聽這個人說話也是蘇州口音,人也長得白淨,故而有此一問,“那什麽‘建國’就是儂麽?”


    “我不是建國。”


    對方露齒一笑,“我是老板的兒子小衛。建國他下班了。”


    “啊?他回來了呀?”


    正在用筷子挑開麵條的趙景聞手裏一頓,“今天來上班了?”


    “對,不過建國他隻做晚上那頓,有時候禮拜天中午來幫忙。再晚就要回家了。他家就他一個男人,要回家照顧姆媽的。”


    小衛說著,進廚房繼續炸豬排。


    “景聞,‘建國’是誰啊?那麽關心他幹嘛?”


    阿強把黃牌辣醬油倒在炸得金黃的豬排上。


    這是上海人獨有的炸豬排吃法,據說源自英國。


    如果你到號稱賣上海菜的館子裏叫一份炸豬排,對方送菜上來的時候不配上一碟辣醬油,而是醋或者普通辣醬。告訴你,趕緊走,老板百分之一萬不是上海人。


    “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很受歡迎呢。”


    趙景聞半真半假地說道。


    “再怎麽好看,還能好看得過阿拉景聞?笑話咧。不是我說,我滬生長了二十多歲,覺得全中國的男人就兩個最好看——一個唐國強,一個趙景聞。最多加一個……郭凱敏。”


    郭凱敏就是《廬山戀》的男主角,和大美女張瑜做搭檔演戲。《廬山戀》裏張瑜飾演的歸國華僑之女,在電影裏一共換了43套衣服,把全國人民看得如癡如醉。


    滬生知道自己在吃誰的飯,很會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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