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薄禾到總裁室報到的日子。


    雖然作為臨時借調人員,但她也得到總裁室坐班。


    不少人原先見證了她鯉魚躍龍門到總裁室,又從總裁室被打回原形,如今再度回到總裁室,頗有些三起三落的傳奇色彩,都在私下議論調侃她什麽時候再被貶謫,甚至還有人因此開賭局下賭注。


    在下注的吃瓜群眾裏,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普遍認為,薄禾不出一個月,就又會被提出總裁室,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則認為,薄禾會在一個月內離職,隻有不到百分之十的人覺得薄禾能夠在總裁室站穩腳跟,甚至步步高升。


    薄禾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變成八卦逸聞的主角。


    她像從前一樣,比上班時間提早半個小時來到總裁辦,坐在原來那個位置上,心裏也頗有些兜兜轉轉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的感慨。


    隻不過與上次不同的是,當時她滿心忐忑期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裏做得不好浪費機遇,現在則明顯淡定多了,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老油條架勢……反正老板跟女明星分手她也看過了,老板房間她也敲過了,被老板指著鼻子罵的“成就”也達成了,甚至是老板為了擺pose結果崴了腳的情景也沒有落下。


    薄禾甚至懷疑自己因為“知道”得太多,秦老板想要將她踢走,又怕她對外胡說八道,有損自己的光輝形象,是以采取懷柔策略,用表彰獎勵的辦法將她留下來,再徐徐圖之。


    是以當她看見秦老板從外麵走進來的時候,第一個舉動竟然不是正襟危坐努力表現讓老板改觀,而是先抬眼欣賞了幾秒對方被西裝裹住的好身材,迅速在內心作出“這套顏色花紋還不錯,低調內斂又有點悶騷”的評價,麵上不失禮貌地打招呼。


    “秦總早上好。”


    她自知秦老板肯定很不想看見自己,隻是出於總裁室需要人手的暫時性需求,才不得不把她調過來礙眼。


    但老板可以不假辭色,她作為員工,卻不能不視而不見。


    打完招呼之後,薄禾就迅速低下頭看電腦,不想看見秦川臉上可能會出現的冷淡或厭惡。


    秦老板沒有回應,似已走遠。


    薄禾暗自鬆口氣,打開電腦裏的文件夾,找到寫了一半的文檔,準備繼續寫完。


    “你在寫什麽?”


    一雙皮鞋出現在眼角餘光的範圍內。


    她倏地回頭。


    秦川就在身後。


    薄禾:……


    從未當過一日員工的秦老板,大約不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有多招人嫌棄。


    在薄禾的想象裏,秦老板已經被她拎起來在半空轉了七百二十度,就像奧運選手裏的鐵餅一樣被甩向門口,身軀重重撞在門上滑落下來,鼻青臉腫嗚嗚哭泣,看著她一步步接近,嘴裏還喊著“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這是真的舒爽。


    可惜隻能想想。


    但腦海插上想象翅膀的薄禾,嘴角帶著謎之微笑,心裏的火氣一點點消失。


    她好聲好氣解釋道:“這次展會上,我們公司會推出一部分單身公寓,采用拎包入住的精裝形式,主要麵向都市的高薪單身白領女性,目前內部設計方案已經做好,效果圖片也都送過來了,但關秘對那邊發來的策劃文檔不是很滿意,他說我原來做客戶接待,比較了解用戶心理需求,讓我重新審核文檔並作出修改,我昨晚看了一下,發現需要修改的地方可能比較多,就打算重新做一份,讓關秘來定奪。”


    薄禾說得有點羅嗦,但主要也是為了不讓老板有挑刺的機會。


    上回海島的會議,秦老板不像其他公司負責人一樣拿著稿子照本宣科,寧肯將稿子事先背下來的舉動,就讓她發現,秦川是個注重細節,事事未雨綢繆的完美主義者。


    這樣一個人,對自己嚴格,對別人自然也精益求精。


    她寧肯長篇大論,讓秦川不耐煩聽下去而離開,也不想再被他指著鼻子罵不用心了。


    然而,這回出乎意料。


    秦總非但沒有半分不耐神色,反倒還挺認真地聽完。


    “那你新做的這份,跟原來那份,主要的不同點在哪裏?”他問薄禾。


    薄禾稍稍一愣。


    聽上去很像找茬,但語氣不像。


    印象裏,她似乎從未聽過秦川如此平心靜氣說話。


    即使有,那也不是對她的。


    剛進公司時寥寥幾麵的冷峻。


    在地下停車場撞見時,對方的不屑冷漠。


    誤敲酒店房門時,秦老板的疾言厲色。


    以及,在山中遭遇地震時的故作疏離。


    唯獨沒有像現在這樣和顏悅色。


    哪怕是在兩人一道赴宴的宴會上,滿座衣冠楚楚,賓客言笑晏晏之中,她也未曾見過秦川像現在這樣,融化周身冰雪,始食人間煙火。


    薄禾覺得這隻有三個答案能解釋。


    一,秦老板鬼上身了。


    二,秦總中了彩票,談了戀愛,剛達成一筆巨額合作,等等,總之遇到天大的好事,連帶心情也變好了。


    三,對方正在醞釀不為人知的陰謀,放鬆她的警惕,為了讓她跳坑。


    思來想去,鬼上身過於玄幻;挖坑的可能性也不高。


    畢竟說到底,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員工,以對方的身份財富地位,想要對付她,完全無須如此大費周折。


    似乎也就剩下心情好的可能性了。


    薄禾沒有放鬆警惕。


    她的大腦高速運轉,斟字酌句。


    “原來那份方案側重點在於綠化麵積,和周圍交通購物的便捷等等,其實也是有相當合理性的,不過對於這次我們想要麵對的女性客戶來說,她們最看重的,其實都不是這些,而是安全性和舒適性。”


    換作剛入職的時候被這麽提問,薄禾可能真會不假思索,憨憨地將對方優缺點給直接陳述出來。


    但經曆過上回的風波之後,她已經吃一塹長一智,學會委婉表達,不那麽直白容易得罪人了。


    秦川能明顯感覺到薄禾的僵硬和疏離。


    兩人的距離不算近,起碼沒有近到能讓一個異性感覺到緊張的程度。


    秦川雖然想跟對方多說兩句話,也不至於用這種下作的方式。


    但他依舊能察覺到薄禾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無聲表達。


    這是他第一次清楚意識到,薄禾不喜歡他。


    如果不是上司和下屬的身份束縛了她,薄禾現在可能早就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秦老板有點委屈。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對方昨夜遲遲沒有回複,可能出於在做這份策劃案的緣故,而非徹底與他決裂。


    “安全性和舒適性具體有什麽解釋依據嗎?”


    任憑內心翻江倒海,秦川麵上依舊是波瀾不驚的。


    “我看過不少報告,大多數認為,二十五至三十五歲這個年齡段,身體精力各方麵比較協調穩定,是女性在事業上能夠做出成績的最佳時期,而在這個年齡段的許多女性,尤其是都市女性,對事物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和追求,但最大的共同點,一定是希望在勞累一天之後,回到家能有一個安靜舒適,讓自己得到充分放鬆休息的地方。所以我們的裝修風格也圍繞兩點來進行,一是暖色調的風格居多,二是精裝不代表花裏胡哨,要盡量留出能夠讓她們自己布置的空間。”


    她一口氣說完,見秦川沒有離開的意圖,反倒拉了張椅子就近坐下,大有繼續聆聽的架勢,隻好繼續。


    “比如我們的設計師在涉及廚房的時候,就用了不同時下流行的開放式廚房的設計,又留出足夠的位置,讓戶主後期可以添置烤箱和榨汁機等物件。這方麵原來的宣傳方案裏沒有體現,但我認為可以作為廚房設計diy的創意點來說明。”


    “還有安全性。這些女性白領有了一定的物質基礎,不吝於花費一定金錢來布置自己的小窩,但另一方麵一些社會案件新聞也讓她們對獨居感到憂慮,這個時候就得對小區的安全性和保密性做足夠宣傳,讓她們覺得自己的隱私能夠得到充分保障。”


    “所以我認為,可以圍繞這兩點來做重點策劃。”


    “至於綠化和交通,這些不是不重要,但別的樓盤也都會這麽宣傳,什麽住在城市的公園中央,俯瞰商業繁華之類的賣點,在所有樓盤裏隨處可見,這就顯不出我們主推的特點。不過,原先的策劃案裏,對公寓麵積和樓房與樓房之間的距離,采光等作了詳細說明,我認為這些是非常好的,可以保留下來,就沒有改動。”


    總裁室的人陸陸續續來上班。


    眾人瞧見薄禾跟秦川麵對麵坐著聊工作,心頭不乏驚奇,自然誰也沒有表現出來,都像往常一樣打了招呼各自落座,開始工作。


    秦川的表情瞧不出喜怒,既未為她的言論喝彩鼓掌,也沒有表示不悅否決,他施施然起身,衝薄禾點點頭,轉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薄禾長舒口氣。


    眾人暗鬆口氣。


    世界恢複安寧。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早上。


    等秦川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施羽才笑吟吟從對麵探身。


    “hi,我是施羽,接替李璽的工作,以後多指教。”


    唐蜜也笑道:“這邊最近人手吃緊,都快女的當男的用,男的當牛馬用了,關慎說從別的部門調人過來,我們還怕調來一個什麽都不懂的生手,看見是你,我立馬就放心了。”


    薄禾忙道:“我之前在總裁室也沒做幾天,許多事情都得繼續學習,還請兩位漂亮姐姐不要嫌棄,中午我請大家吃飯可好?”


    施羽剛來盛名不久,道聽途說也知道了不少關於薄禾的八卦。


    一麵是薄禾為求上位夜訪老板房間被訓斥的傳聞,一麵又是自己親眼所見,老板跟薄禾麵對麵交談的情景,施羽暗道傳言果然不可盡信,對薄禾的笑容也就更加熱情。


    “歡迎新人,應該是我們請你吃飯才對,怎麽能讓你請我們,好了中午我來作東吧。”


    唐蜜笑眯眯附和:“就是,都別搶了,我來請吧。”


    辦公室的氛圍極好,半點沒有排斥新人的不愉快,這固然是因為薄禾不算新人了,另一方麵,眾人剛才看見的那一幕,或多或少也有影響。


    薄禾忍不住看了唐蜜一眼。


    上回她初來乍到,唐蜜請飯,她正是因為回來幫唐蜜拿卡,才會撞見秦川跟遲筠鬧分手。


    當然,兩者之間很難說有什麽關聯。


    唐蜜人如其名,無時無刻都笑得甜甜蜜蜜,人畜無害。


    也正因為如此,她在公司裏的人緣很好,對待級別不如自己的人,也不端著架子。


    再度回到這裏的薄禾,隻覺得細節處處皆學問。


    她告訴自己,可以小心謹慎,但別太多疑。


    秦川有點心不在焉。


    他不時瞟向電腦屏幕。


    那裏掛著qq,一旦有信息就會閃爍。


    尤其是他對某人設置了隱身可見,消息提示。


    但一天下來,平靜如初。


    就算對方再忙,總不至於連發一條消息的工夫都沒有。


    米粒大小的企鵝咧著嘴衝他笑,似在幸災樂禍。


    一牆之隔的外麵,對方正在埋頭工作。


    秦川可以在網絡上催促對方回複,卻不能跨過這道門,去當麵問個清楚。


    直到下班時間,小企鵝才終於閃爍起來。


    幾乎不過五秒,秦川就發現並點開。


    提起來的心瞬間像被戳破的氣球一般,因為對方隻回了一個字。


    嗯。


    秦老板長到這年紀,何時被人這麽敷衍過?


    就連跟他最不對付的親生父親,也不能不承認他的能力,哪怕再不耐煩,都會抽出時間聆聽他關於工作上的想法。


    更不必說那些有求於他的人,出於各種各樣的目的原因,對他笑臉相迎,就為了與他多聊兩句。


    此時此刻,秦川看著自己上百字情真意切小論文,下麵一個嗯字,完全沒了脾氣。


    ……


    收到語音通話時,薄禾已經走出公司,坐在快餐廳內。


    為了寫完那個文檔,她今天主動加班了一小會,加上乘坐地鐵回去的時間,到家估計得八九點,來不及自己做飯,隻能到外麵吃。


    周圍盡是人來人往的喧囂,充滿世俗的熱鬧,每張桌子上,三三兩兩,或同事,或朋友。


    隻有薄禾孑然一身,捧著手機發呆。


    她還記得,有一回,也是這樣一個加班的夜晚,遊戲裏兩個勢力發生火拚,其中一個,就是“川川”所常駐的勢力。


    “八根胡須”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川川”已經在遊戲裏被殺了一次又一次,對麵的戰力比他高出一個層次不止,以虐殺低戰力玩家為樂,尤其是“川川”這樣認真的小號。


    那時候,“川川”還沒有大號,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


    她聽說之後,連飯都顧不上吃,立馬回家上遊戲,將那個殺了自己徒弟的對家,滅了十幾二十遍。


    也就是在“八根胡須”告訴她真相之前的昨天,她剛剛從“川川”那裏問到生日,正尋思著怎麽給對方過一個有意義的生日,彌補對方親情上的缺失。


    在性別符號日趨模糊的都市,遊戲裏這種現象更是隨處可見。


    女玩家玩男號,男玩家玩女號,早已屢見不鮮。


    遊戲裏越是漂亮嬌嗲的小姐姐,說不定現實是個摳腳大漢,遊戲裏颯爽利落的髯須客,弄不好一開嗓子就是嬌滴滴的女聲。


    薄禾自己就喜歡玩男號,省心少麻煩,但她沒想到,“川川”也是。


    那個在她想象裏,有些孤僻卻很懂事,行事自覺讓人心疼的小女孩,竟然是個大老爺們。


    網絡是現實的延伸,彼此無法全然隔離,薄禾從來不談什麽網戀,但她難以避免,對“川川”投注了太多的憐愛,以至於真相揭穿的那一刻,她竟有些難以接受。


    說白了,是自己太當真了。


    薄禾看著手機屏幕,微微苦笑。


    下一秒,對方的語音邀請彈了出來。


    薄禾微怔。


    接,還是不接?


    她盯著屏幕上的字看了五秒。


    那邊鍥而不舍,似乎非要等到她妥協為止。


    一家三口迎麵而來。


    女兒走累了,鬧著要媽媽抱。


    媽媽提著包拍拍她的腦袋,讓她自己走。


    最後是爸爸把女兒抱了起來。


    三人從薄禾身邊走過,歡聲笑語猶在耳邊。


    許是受其感染,薄禾迫切需要一個能與自己交流的人,排解寂寞也好,使自己看上去不那麽狼狽也好。


    在大腦作出最終抉擇之前,手指已先於意識按下通話鍵。


    “你好,是薄荷茶嗎?”


    年輕,中低音的男聲。


    挺好聽,但似乎有點熟悉。


    耳邊吵吵嚷嚷,聽得不大真切。


    那頭還有電流聲,嗡嗡作響。


    薄禾有那麽一瞬間的局促。


    她定了定神,答道:“是我。”


    那邊沉默了三秒。


    然後傳來一句:“對不起。”


    薄禾善解人意地解圍:“該說抱歉的是我,我現在在外麵,有點吵。”


    覺得耳熟隻是一瞬間,她絕不會將語音那頭的年輕男人,跟自己現實中認識的任何一個異性聯係起來。


    “沒關係,我隻是想對你說一聲,抱歉。”


    “正如我之前給你發的那些內容,一開始我的確是以為你是男的,想和你學遊戲操作手法,但後來,我是真心誠意把你當成遊戲裏的師父和前輩。”


    “一直想給你坦承,卻找不到機會,沒想到是八根胡須那邊先說了。”


    “可以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嗎?”


    秦川甚至不敢貼著手機說話。


    他用手虛隔著嘴,這樣聽起來的聲音,肯定不會像現實裏那樣真切。


    秦川知道,如果現在就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她的頂頭上司,那個在酒店房間門口大聲嗬斥過她的秦總,那麽……


    明天上班之後,總裁室裏絕對會減少一個人。


    說完那些話之後,對麵一直沒有回應。


    隔著手機,秦川能聽見諸多雜音,小孩吵鬧的,大人責備的,顧客叫餐的。


    獨獨聽不見對方的存在。


    直到對方那一聲“好”傳來,秦川才赫然發現,自己的心被猛地提到半空,最終輕拿輕放,安穩著陸。


    其中經曆的波折跌宕,驚心動魄,堪比俄羅斯航空冒著特大暴風雪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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